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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万寿圣节刚过,新一波弹劾奏折又堆满了寿哥的案头。

寿哥因着生日得了几件心仪的好玩意儿,这兴奋劲儿还没过,就立时被这些烦扰惹得发了好几场脾气。

“弹劾皇后娘家的被打发去河南,还没能让他们看清楚?弹劾皇后不成,又来弹劾后妃,他们一天天无正事可做吗?!”寿哥把那折子掼在地上,怒不可遏道,“科道言官博名声也就罢了,钦天监的凑什么热闹?!”

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等,上奏天象变化是本职,一般都是钦天监先说天生异象,然后才有科道言官跟进弹劾。

这次却是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自己上折弹劾了。

他折中表示自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动摇不止,然后非常专业的从星象角度一一分析了天璇法星、天权伐星等星所主异动,直言乃君上轻举嬉戏、游猎无度、广营宫室以及后妃不遇其宠等以至然耳。

最后提出诉求——伏望皇上祗畏天戒,安居深宫,绝嬉戏,禁游猎,罢弓马,严号令,毋轻出入,远宠幸,节赏赐,止工役,亲元老大臣,日事讲习,克修厥德……

“八月初就星动,动了俩月他才说?!早作甚么去了,难道不应治他个失职之罪?”寿哥冷笑道,“所求倒恁是齐全。说到底就是只想让朕呆在深宫中,读书读书死读书!朕又不考状元,读那许多书做什么?朕看他们书读的倒是多,却一个两个都读坏了脑袋!”

寿哥也是着实受够了,他别说出宫去打猎,就是在宫内划个船都能被御史弹章写出花儿来。

沈贤妃不过是进了只鹦鹉,寻常富贵人家谁家廊下不挂上几只?倒被外臣弹劾如何如何不贤。

他不过十五六岁少年人,哪里受得了如四大皆空的老和尚一般的生活。

而且,寿哥非止不喜读书,更是有一层隐忧,却是与谁人都不能说的。

自他登基以来,这些文臣就频频弹劾他的亲近宗室、内官,更直斥于他,口口声声读书读书,然他作为天子去读书,这天下由谁来掌?

说甚么垂拱而治,不过是内阁元老大臣哄他作受人摆布的牵线木偶罢?

当国家大事皆出自“贤臣”之手,这“贤臣”可还是贤臣?!

此时他既生疑心,便是瞧着这些文臣各个都不顺眼。

一旁侍立的丘聚不等刘瑾开口,便抢先一步道:“万岁爷,此人万不可饶。正因着是钦天监,若由着他这般信口开河妖言惑众,恐有无知愚人信以为真,酿成大祸!奴婢请以东厂缉捕此人仔细审来,可是受人唆使,意图不轨……”

后妃、游猎也就罢了,与他无干,可这“节赏赐”就连着织金彩叚,还是落在崔杲求盐引那桩事。

刘瑾也不去揣测丘聚的小心思,只斜眼看着他,暗暗冷笑,一言不发。

果然,很快小皇帝就转过头来瞧向刘瑾,目光似有相询之意。

刘瑾心下大为得意,勿论如何,皇上总是要问他意见的。然面上却着实严肃,他一躬身道:“奴婢也以为当严惩。”

看着小皇帝挑高的眉头,丘聚偷偷觑过来的目光,刘瑾肃然道:“先有御史杜旻胆大包天无中生有弹劾皇亲,今又有钦天监杨源假借天意而责皇妃,此等人为博名声到如此地步,丝毫不顾体统尊卑,奴婢以为,当以严惩,以儆效尤。”

寿哥点点头,刚待开口吩咐丘聚,听得刘瑾道:“奴婢请使这群人知道知道廷杖的厉害。”

寿哥一呆,下意识道:“廷杖?”

因弘治帝仁厚,廷杖在弘治朝一度禁用。寿哥虽也曾怒极说过打板子的话,却并没有真的想动用廷杖。

刘瑾正色道:“正是。这些人,得了廷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觉得得了廷杖便名扬天下,成了大大的名士,这才有这许多人为博名而危言耸听。奴婢以为,正当打掉他们这些侥幸之心,让他们晓得进退。”

寿哥凉凉一笑,“正是,这些博名之人危言耸听,当教训一二。刘瑾,此时便交与你了。”

刘瑾忙躬身领命,任丘聚在旁边咬牙切齿,也不去看他一眼。

丘聚心里骂了几个来回,脸上仍陪着笑,殷勤伺候着皇上,直到刘瑾把要禀的事儿都禀报完回去司礼监,丘聚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丘聚正是想着与皇上说一说那盐引之事。

刘瑾却并不理会他要做什么,兀自出来。现下还不是收拾丘聚的时候,若内官之间自己杀将起来,只恐让外臣坐收渔翁之利。眼见文臣弹劾逾急,还当先料理了“外患”再说,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抓住个把柄,又得了皇上许可,刘瑾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给文臣个震慑,叫他们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要浑咬一气。

然翌日朝会,没等刘瑾找到时机说杨源之事,皇上一句崔杲的盐引,便引来了三位阁老齐齐发声。

当时是寿哥表示织金已行开工,且崔杲所讨乃是去岁剩余未支盐引,去岁既已批与他,自当拨付。

未料户部没言语,却是内阁首辅刘健先一步出来说话。

“先帝深知盐法其弊,亲命臣等议拟施行,然龙驭忽升,事功未就。皇上登基以来曾颁明诏痛革弊端,亦令臣等分投清理,天下传诵称为圣明。”刘健阴沉着脸,声音却颇为高亢,显见不满已极。

他原就是那爆碳性子,兼之四朝元老、内阁首辅的身份,说起话来便是毫不客气。“行织造之命,生财之源既塞,蠹财之弊复生!!臣等若坐视,惟负先帝面托之重,亦且亏皇上新政之明!”

一口一个先帝,一口一个顾命,小皇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话音刚落,阁老谢迁立时出列接口道:“太监崔杲奏讨引盐不过变卖银两,皇上既说是去岁批与他的,直叫户部支与价银也就是了,还更为轻省。若仍给盐引听其支卖,必夹带数多。作弊射利之人因而附搭,则盐法之坏愈甚。不止清理之官殆为虚设,东西困敝之民恐生不测,西北兵荒之急何以应之?臣等之忧尤不止此。臣等伏望皇上收回成命,止照原拟给与价银,织造则供应不乏,而盐法可行。”

时人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内阁三人中,李东阳最为多谋,刘健最为果决当机立断,而谢迁则是才思敏捷,最为能言善辩。

朝堂奏对,刘健脾气过于火爆,三两句就可能将话说死,而李东阳则太过温和,易被咄咄之言压住气势。唯谢迁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有犀利有圆滑,让人辩驳不得。

此一番谢迁既说出了乱许盐引、私卖夹带是盐法之坏的根源所在,提醒了皇上盐引有安定百姓、安定边军的重要性,又以许价银使皇上织造之命得以推行,皇上的面子也照顾到了。

一时自李东阳以下诸臣无不附议。

寿哥心知这是内阁商议的结果,先当头棒喝,再退而求其次。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腻歪,再有昨日丘聚的扇风,言说若许了价银,以户部近来作为,不知何时银子才能拨付,嘿,这织金彩叚十之八九织不成了。

这像是给皇帝个台阶下,实则就是缓兵之计,就是不准备让皇帝金口玉言作数。

“户部可有银子可付?”寿哥冷冷问道。“还是给盐引便宜些吧?”

李东阳还兼着户部尚书的衔,当下出列表示可一半儿给盐引,一半儿给价银。

又退一步。寿哥笑意愈冷,问道:“既与半价,何不全与盐引?”

刘健朗声道:“户部亦是为朝廷撙节用度!”

寿哥心下冷笑连连,板起脸来,道:“既欲节用,不当把银子留在库里,以备应急之需,盐引给他自行变卖,岂不两便!”

“皇上,臣等所言夹带非是虚言恫吓,这价银有限,不若盐引之费之多!”李东阳缓声叹道:“引一纸便夹带数十引,以此私盐壅滞,官盐不行。皇上,先帝临终锐意整理盐法,正是今日急务,不可不为远虑啊。”

寿哥挑了挑眉,道:“说到底是恐有违法勾当。那可责令地方监督,若有夹带事,自有朝廷法度处之。”

李东阳摇了摇头,依旧叹息道:“皇上不知,此辈若得明旨,即于船上张揭黄旗,书写‘钦赐皇盐’字样,势焰烜赫,莫说盐商灶户,便是州县官吏酬应少误都会被辱,然畏其势,多半隐忍受之,谁又敢呼冤!如何监督?所以不若禁之于始。”

刘健、谢迁等亦朗声附议。

刘瑾等一干内官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寿哥看着众人,默然不语,就在众人以为小皇帝纳谏之事,忽听他道:“先生,天下事岂专是内官坏了?十个人中也仅有三四个好人,坏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辈与朕历讲史书,如何不知?如何有先入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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