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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妈妈撤回托盘,已是红了眼眶,心疼不已。

本来太太因着张家的事儿就心绪不宁,也不顾腿伤,频频往阁老府跑,却总也没个结果,嘴里的燎泡一层层的起来,喉咙口总是像堵着棉花,咽不下东西去,吃不好睡不好的,眼见就瘦成一把骨头了。

偏偏朝中又发生这样大的事儿,让太太病上加病。

那日伏阙之后,谢迁致仕被准,消息传到沈宅,谢氏一听便急怒攻心昏厥过去。

董妈妈与来报信的婆子吓得魂儿都没了,慌不迭的四处请大夫去,最终谢氏被大夫施针救醒,把脉又说了一堆病症,便是苦药汁子不断。

这胃口叫药汤拿坏了,便越发不愿吃东西,可这不吃东西人还哪里有力气,病也养不好啊。

董妈妈也跟着着急上火,脑门子上直冒火疖子。

紧接着又是老爷这好好的京官不做了,要被外放山东去,据说还是阁老的意思……

这,这,这……

董妈妈真是头疼欲裂,可每当稍稍同太太提一两句,太太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人,她也是有苦说不出。

听说老爷外书房那边的东西长随宏升都收拾齐备了,宏升还好几次进来支银子。而太太这边却仍丝毫动静也没有。

董妈妈想着太太病成这样,也不好赶路,还是当老爷先赴任,待明年春夏太太身子大好了,再往山东去。

只是即便这样,太太也不能对老爷赴任不闻不问啊……

她脑子中正转着词儿,想等谢氏吃完这碗粥,再试探着问一问谢氏的打算,就听得门外小丫鬟报说老爷回来了。

若是寻常时候,董妈妈只怕要欢喜得哭出来,老爷可是许久不踏足这边的。但眼下太太这情形,怕不又是一场好吵。

她飞快的凑到谢氏身边,附耳低声道一句:“太太,可软和些罢。”

谢氏眼皮都不抬一下,恍若未闻。

小丫鬟打起绵布门帘,沈理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一身杏红夹棉袄裙的女儿,不由皱了皱眉。

只因刚刚他才见着一身重孝的张鏊,女儿虽没过门,没有为张家守孝的理儿,但穿得这般艳色仍是不妥。

沈枚起身与他行礼,请他上座,却在他开口说一句衣裳时迅速告罪离了上房,回自己院子了。

沈理叹了口气,在妻子床边墩子上坐下,看着门帘下的坠脚,还是低声道:“张家到底是白事,这几日,让枚姐儿穿的略素淡些。家中人多嘴杂,传出去也不好听。”

谢氏因着消瘦,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大了。眼皮一掀,这大眼睛满是血丝,漠然的盯着人时,颇有几分骇人。

她就这么静静盯着沈理,直盯得沈理颇为不适,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方听得谢氏冷冷的声音道:“我儿又不嫁张家,他家白事与我儿穿红有甚关系?”

又来了。沈理皱了眉头,扭回头来直视谢氏,却见她已瘦得脱了相,满脸病容,嘴边更是一片燎泡,不由心下叹气,便又不想说什么了。

罢了,罢了,左不过还有三年,张家要回乡,自家也要出京往山东去,现下不提也罢。

他放弃了这个话题,沉默了片刻,方道:“岳父大人那边是定的二十七或是冬月初三启程,咱们也跟着谢家车队一路走,到山东境内再分,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谢氏依旧是那样的眼神,那样冰冷的语气,“我不去山东。”好似在置气一般。

初时与她说外放山东时,她就已说过这样的话了,不过当时的理由是几个儿子都要读书,长子沈林眼见就要下场了,又要说亲,难道要他娶一个山东乡下女子不成。

当然,她没什么好声气儿。

儿子们读书倒是句实话,至于长子娶什么乡下女子纯属胡言乱语了,再怎样沈理也是布政使司参政,联姻不是官宦也是山东望族。

沈理只当她一贯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只丢下一句“这是岳丈的安排”,便即往书房收拾行李去了。

谢氏听了这句,倒是不闹了,只呆呆坐了良久。

这两日沈理忙着交接翰林院职务,跑调令文书,兼之沈沧的大祥,也不曾回家好好与谢氏说话——或者说,他们其实已有数月不曾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待这准备出发了,沈理才知道谢氏并没有将家中收拾妥当,出门的一应安排更是都不曾有。

这才是他今日踏进谢氏房中的原因。

果不其然,谢氏又是丢出这句话来。

沈理已是将事想得通顺,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动肝火生气,此时只道:“你的心思我也懂得,不过是担心儿子们的举业,但此时的朝局,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小林哥也不必明年下场,他还年少,若是朝局不稳再等三年也等得。总好过现下万一遭了小人暗算,折了孩子锐气。”

“要去山东你自去。我带着孩子在京中,你既走了,他们总不会伸手对付几个小毛孩子吧?”谢氏冷冷道,“且我谢家还有人呢,且轮不到拿你沈家人开刀。”

好话也不会好听着说。沈理再是不想动怒也难免心下有气,只强忍着,好言道:“上头的自然不会盯着我们家,但谁知道下头的是不是要迎合上意故意刁难?”

话没说完,一时外头董妈妈的声音响起,报是宏升有急信送来。

沈理出去见了一趟宏升,回来以后脸上更黑了几分,语气也更为坚决,“四娘,不能再等了,最晚二十七也要启程。刚才消息送来,迪三叔,叫一道中旨,罢官了。”

谢氏本是有些木然呆滞的面容忽然猛的一颤,眼中尽显惊恐,她伸出手来空抓了两把,厉声道:“你说什么?!”

沈理今日参加祭礼,并不曾去翰林院,也就不知道朝上这道中旨,直到这会儿谢家来人给他送信,方晓得。

“四娘,你莫要糊涂。”沈理走过去,由着妻子抓住他的衣襟,双手握住妻子肩头,安抚道:“你也莫急,岳丈原也有过这般考量,虽则迪三叔这官可惜了,但也不过是罢官罢了,迪三叔正值壮年,他日未必不能起复。”

谢氏本是有些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丈夫,见他鬓角生华发,他,也是这般年纪了。她嘴角溢出一个比药汁子还苦涩的笑容来,“三叔……还是壮年,还有起复的机会?我爹呢?”

沈理也是默然,叹了口气,并未回话。

谢迁虽没到七十,但也算年岁已高,刘瑾此次又是恨其入骨,只怕再返朝堂的机会十分渺茫了。

谢氏忽的挣了挣,沈理一错神,下意识松了手,被谢氏挣脱开去,下一刻便是她使尽全力的一推。

她手上虽然绵软无力,却是出其不意又用尽全力,沈理又是斜欠着身子,未坐稳,陡然被推,一个趔斜,跌坐在地,谢氏也险些从床上掉下来。

谢氏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床侧,面容惨白,口中的话语却无比冷静,“沈理,你不是一直想休了我吗?现在,把你的放妻书拿来吧,我签字画押。”

沈理一时错愕非常,都忘了从地上起身,兀自呆呆的看着谢氏。

谢氏好似刚才耗尽了力气,倚着床边坐直了身子,深深喘息几口,目光不避不闪,直直看着沈理,厉声道:“你不是一直将那放妻书放在书房里,一直等着我签字画押?如今,我成全了你!”

沈理眉头皱起,“四娘,别浑说!”

谢氏冷冷道:“你娶我,不就是为了我爹是尚书,是阁臣,助你直上青云?如今,我爹不再是阁老了,我也人老珠黄了,正是你休妻换个得力岳丈的时候。”

沈理大怒,起身断喝一声,却忽见她满脸的悲怆和绝望,眸下泪痕交错而不自知,口中兀自嘲讽,好似疯癫,好似宣泄。

那拄着床的手布满褶皱,青筋暴起,单薄的肩头微微颤动,看上去与骨架也相差无几了。

她曾那么在意家世,在意阁老千金的身份。

如今……什么都没了。

便是这残酷的现实让她陷入了这样的癫狂。

沈理忽然就觉一阵心酸,这是他结缡近二十年的妻。当初那样一个温婉的小师妹,贤良的妻子,怎的就变成了今日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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