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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徐氏劝道:“那到底是锦衣卫,寻常谁人见了不惧怕。也莫苛责了亲家。”

三老爷不由恨恨道:“景泰朝何等凶险,父亲也不曾惧怕过,到底为蒋御史家保下一条血脉。成化朝张侍郎一样下了诏狱,大哥不也不曾惧怕,依旧赠银让张家亲眷得以活命。怎的父亲与大哥就能不惧怕?!这还都不过是朋友!”

徐氏也是一时感慨,又何止这两桩。

当初她及笄之后,父亲徐有贞已经坏事,朝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只有沈家老太爷信守前诺,依旧让沈沧将她迎娶过门,且沈沧也从不因她父亲如何而有半分慢待于她……

徐氏笑了笑,道:“吾家但求子孙不忘‘朱子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不堕先人之名,勿需求得旁人也如吾家。”

三老爷一时语塞,半晌才瞧了一眼沈瑞,孩子气般道:“我回头定要好好教导瑞哥儿和四哥儿。”

沈瑞笑嘻嘻道:“三叔放心,我与四弟一定不堕沈家清名。”

沈洲本就对田家好感有限,此一番更是添了不满。但说到姻亲,他先前的岳家乔家行径更为不堪,他又哪里好意思提田家的不是。

因此也不多说,只表示,日后不准备去执教了,就在家教教自家子弟,帮着书坊那边收集、整理书稿古籍。

三老爷心里越发觉得幸亏当初没同二哥开口让他继续呆在南城书院,此时也连连道:“我差事也不重,我也帮二哥。”

徐氏见了甚是欣慰。

只是出了主院,三老爷还是忍不住愤愤同沈瑞念叨道:“几代交情,又有姻亲,还不如萍水相逢的福建小子。”

他说的却是戴大宾。

那一日在西苑浣溪沙生了争执,事后福建举子们由同是福建籍的大理评事林富领着往那日所提几位高官府上赔礼。

其实朝中福建籍的官员也不算少,但这群举子口出“狂言”可是得罪了当朝所有的顶级大佬,又有谁肯沾上这事儿!最后也只有一个小小的七品大理评事林富肯帮他们一二。

这林富也是莆田人,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却是弘治十四年与戴大宾同科的举人。莆田大族本就不多,林家与戴家也算得世交,且戴大宾自幼就是有名的神童,林富对这个小同乡、同年是非常喜爱的。

林富与戴大宾表兄林福余并非一族,不过到底也是同姓。他为人又极为刚正,急公好义,因此揽下此事。

高官门第哪里那么好登,又值春闱在即,许多举子都在四处寻门路,内阁几位为了避嫌皆是闭门谢客。

几位尚书倒没闭门不见,无论心里怎样不爽,面上都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见了前来赔礼的福建举子们,只说两句“误会”,勉励两句,也就端茶送客了。

还真就只有沈家,因着也没高官,又有大理寺卿杨镇这层关系在,倒是热情迎客。

众举子这一家家走下来,对官场一些规则也算有了些了解,这越走也是心越沉,俱都晓得了当初孟浪。

待到沈家受到热情招待,一冷一热对比明显,又想着先前那般牵累了沈瑞也牵累了沈家浣溪沙茶楼,倒是愧疚起来。

因着钦佩祝允明、沈三老爷的书法和沈玥的丹青,钦佩原国子监祭酒沈二老爷的学识,又见沈瑞、何泰之等年轻有为又性情随和,众人也是真心同沈家亲近。

会试前大家忙着备考,便也不曾相邀走动。会试一结束,福建举子们是齐齐将所墨文章交到青篆的,且分文不取,又凑份子在京中酒楼设宴,请了沈瑞等人。

而这次,在锦衣卫封了青篆的消息刚刚传开后,戴大宾就同林福余来了沈府。

他们只道还是先前他们口出狂言惹出祸事来,表示愿去锦衣卫回话,绝不牵累沈家,沈家这边若有差遣,他们万死不辞云云。

在沈瑞告诉了他们无事,更是与那日之事无关时,他们仍怕沈瑞是故意宽慰他们,密切关注沈家动静,不时过来一趟探问可有需他们之处。

后来见多了悄悄跑来求撇清关系的举子,沈瑞越发觉得戴大宾的难得,实是可交之人。

听得三老爷这般说,沈瑞心里也生感慨,只是田家到底是三老爷岳家,三老爷说得,他却是不好说田家不是的,因此笑劝道:“田家家大业大,且还有书院,恁多师生,也是牵连甚广,不得不慎重,如母亲所言,三叔也不必苛责亲戚。左不过这次无事,三叔勿要想那许多。三叔素日不是教我平心静气、修身养性的么,今儿三叔可是着相了。”

三老爷开始听着还叹气连连,听得末了一句,忍不住笑了,敲了敲沈瑞的脑袋,道:“倒觉得你同泰哥儿(何泰之)学得嘴巴油滑了!”方才揭过此事不提。

因有田家这桩事,沈瑞倒不好同三老爷商议后续事宜,思来想去,还是请了沈洲到书房,与他商议。

他虽对沈洲已没有了什么恨意,且这一年多来,也全赖沈洲悉心教导,得说他能有解元的好成绩,大半功勋是要归于沈洲的。沈洲不愧是多年的翰林,又在国子监精研过时文,应付科举考试确实极有心得。

沈瑞对沈洲是感激的,只是在心底,始终无法同待三叔那般亲近便是。

“我原万料不到贡院还会失火。”沈瑞开口便是叹了一句。

他真是万没想到还有这么离谱的事儿,他一向觉得这种只有三流影视剧才会出现这种剧情,没想到生活果然是比电影还精彩的。在听了沈洲、祝允明等人讲古,他才知道这也不是有明以来头一次贡院失火了。

但便是有过火灾事件,也不代表这次纯属正常。

有考生在时,考生打翻灯烛引起大火也合常理推断,但这次,是没有考生,又是在白日,未免离奇。

只是这却不是当他来“侦破”的了。

现在他要想的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我原想着,会试之后,加紧先出一两本时文集子,可以让青篆声名再上一个台阶,再趁热推出二叔和工部几位大人一二专着。可惜了,这场大火……”沈瑞叹了口气,向沈洲道,“侄儿见识浅薄,觉得,此番真相大白,青篆或可大红大紫,但这究其根源,是贡院官员失职,青篆声望愈高愈会成了钉在他们肉里的刺……”

沈洲颇为欣慰的点点头,道:“我先前还怕你年轻气盛,如今却是放心了。诚然这是难得的将青篆声望推高的良机,都无需做些什么,顺势而为,就可收仕林声望。然趁着灾变,到底是取巧,不是真个诗词文章名扬天下,这声望也是不稳的。”

见沈瑞频频点头,他又道:“你能看透这后面的凶险甚好。如今,听刘忠刘公公的意思,你这科是中了,但会试之外还有殿试,虽有皇上庇佑,但……朝中无论何时都有奸邪小人,我们还是不得不防。”

“此番事了,时文还是要出的,但只提青篆,不提沈家。我那本杂记原也不过寥寥数篇,不出也罢。倒是可以如你先前所想,寻一两本前朝的农书出了,既是关系社稷,又不引仕林反感。”

沈瑞苦笑一声,他固然想推农书,可更想推的是工程书籍,只是在沈洲这样正统文人眼中,工程技术只作奇技淫巧、不务正业罢。

也罢,农书也是最保险的,而且,能推广农书也是一桩好事,填饱了百姓肚子,百姓才能安稳。耕种容易了,亩产高了,才能将劳动力从农事中解放出来,从事手工业等其他活计。

沈瑞点头应下,“就出几本农书,再印些时令口诀的小册子,免费散给京郊各村。”

他看着沈洲,忽又问:“二叔可还愿执教?”

沈洲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方才我在主院所说也非虚言。原本是想等殿试之后看看情况再回去南城书院的,但如今出了这桩事,倒是一时不想回去了。”

他顿了顿,勉强一笑,道,“这事,其实怨不得田家惊心。只是……”只是经历了乔家以后,他很难对这样的亲戚放下戒心。

当然,他当初去南城书院也不是抱着什么帮衬亲戚的态度去的,是他想有自己的门生,自己的发声渠道,大家半斤八两,所以这会儿也怨不得田家不够仁义。

“暂且,教教家中几个子弟,整理整理书坊要印的文集也就是了。”沈洲终是道。

沈瑞凝视沈洲片刻,道:“二叔可想过建自己的书院?”

沈洲不由诧异,愣了片刻,方摇头道:“刚说你少年老成,这又说起孩子话来,书院岂是说建就建的?”

沈瑞郑重道:“虽不是顷刻可成,但若是二叔有心,借着青篆东风,咱们又如何建不起一个‘东城书院’来?当然,二叔说不欲张扬,那便暂时以‘族学’形式,左不过现在学生多是族人子弟,若有外人想来,便叫他们‘附学’便是。几位族叔未必不肯留京,也可做二叔帮手。”

“二叔有才华,有经验,教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去岁童子试,二叔也已有了名声,这二年年年童子试相累,再有乡试若也斩获佳绩,届时去了‘族学’名头,直接改成书院,二叔便任山长,岂非水到渠成?”

沈洲听得也颇为心动,只是京中书院又何其多,去岁童子试,他在教学上是真下了功夫,却也是运气好遇上了好苗子,若是榆木脑袋的,如何雕琢也是进不了学的。

南城书院因多年名声在外,自然有好苗子来此读书。

他这边新立个山头,单一次童子试的名声,好苗子未必肯来。

就家里这几个子弟,也不好说能中几个。

沈洲不由一时踌躇起来。

沈瑞却也不是要他立刻给出答案,这些也都只是个构想,还要看这次贡院着火的事儿怎么解决,才好仔细商议后续。

之所以这么早说出来,是想让沈洲也心里有数,提前思量一番,也好在结果出来后应变及时。

“侄儿就是一时嘴快说了,实则书院事大,不急在一时,还要从长计议。二叔多斟酌。”沈瑞道。

沈洲点了点头,也格外郑重道:“待我好生思量思量。你也莫先就透出口风去。”

*

距离贡院失火已过去了七天。

距离青篆被查封也过去了四天。

会试仍没个说法,整个京城都处于一种焦灼状态。

原是当二月底会试放榜,三月十五便即殿试的,结果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还没有动静。

上巳节西苑还有盛大的曲水流觞宴,以淳安大长公主为首的一群宗亲做东道,摆个流水席,美酒吃食都盛在小盏里顺水而下,游客都可从水中自取饮食,几处观景亭里设有笔墨,文人墨客若有好诗词文章,可随时写下来。

淳安大长公主还笑称要为上巳节得的诗词出个文集,同时也郑重其事邀请了一些翰林清流前来。

曲水流觞、作诗成集本是极为风雅的事,但在坊间流传的却是,这上巳宴就是变相的“榜下捉婿”,是贵人们想为家中千金挑选良人。

当然,大多数文人听了都是一笑而过,榜下捉婿那都是宋时旧事了,大明可没这个规矩。

明代科举何其不易,话本子里没事儿就写少年状元云云,实则十几岁中秀才的,都会被赞为神童了,不到二十中举都实属不易,三十之前中了进士那都是一时才俊,而到了这岁数还没娶妻的真是少之又少。

大明的富贵人家可不会像大宋那样,是个进士就抓回来当女婿,哪怕是七旬老翁——那样只会被嘲笑。

真正的富贵人家早就在少年秀才、少年举子里选个潜力股先订亲下来——比如,盐商闫家与当时的南直隶解元沈瑾定下亲事。

所以说,寿宁侯府当初没在勋贵子弟里寻女婿,想找个进士出身身份好听又未婚的,其实委实不易,能找着状元公沈瑾绝对是捡了个大漏。

“榜下捉婿”尽管在文人听来是玩笑,百姓们却最喜欢这样的故事,因此随着上巳宴的消息,这榜下捉婿的话也沸沸扬扬传了一个来月。

至于有没有赶考的举子真的动了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可“榜”下捉婿,“榜”下捉婿,首先也要有“榜”才成,三月三这榜还不出来,又捉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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