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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恬便作男子礼,拱手佯作粗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到底不如沈经历浣溪沙茶楼东家做得好。”

两人四目相对,瞪了片刻,都忍不住笑作一团。

因着之前上巳宴旧事,蔡谅怕沈瑞夫『妇』心里忌讳,宴席并没有设在泽园,却大长公主在城内的一处宅子,虽不甚大,却是景『色』精致,处处彰显匠心。

沈瑞在门前下马,早有蔡谅兄弟及庞天青迎了出来,笑称:“家祖母也过来了,她说来与年轻人凑凑热闹,松乏松乏。”

淳安大长公主却不是那爱凑热闹的『性』子,沈瑞面上虽是恭敬表示这就随蔡谅去给大长公主请安,心下却是思量起蔡谅这次宴请的用意。

杨恬的马车到了二门上停下,蔡谅妻子方氏、蔡诵妻子邓氏和蔡洛姑嫂出来相迎,一般是亲亲热热引了她去见大长公主。

后院花厅里设了屏风,杨恬等女眷入内,沈瑞等男宾则是在屏风外行礼。

大长公主笑着让众人免礼,也只是称自己来凑个热闹,并无他话,便让沈瑞等人自去玩乐,她则留了杨恬下来说说话,再放人去赏园。

沈瑞一时对大长公主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直到他随蔡谅穿过大半个花园,踏上湖中栈道,遥遥望见水榭之中的不速之客。

水榭里酒席设妥,又有几个怀抱琵琶的歌姬俏生生立在席间,红裙映碧水,本是格外醒目,然沈瑞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们身上,而是看向桌边站起身来,朝他们一行招呼的那人。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因是“仇家”,沈瑞对这个人记得实在是太牢了。

那人,正是周贤,周太皇太后唯一的亲外孙,重庆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

也就是他的庶弟害死了沈珞,他又很快让庶弟“落水而亡”赔了命。

但这账,却不是一命抵一命这么算的。

当初周贤若不是站在张家那边,雷霆手段料理了庶弟周贸,为张家收尾,沈家也不会多年不知道沈珞死亡真相,也无法向张家讨个公道。

而这真相爆出得又恁是巧,就在沈洲被贬回京,沈家叔侄就从不同人口中得知了真凶是张延龄和乔永德。

待沈家和乔家闹翻了之后,乔家兄弟争产的事成了市井闹剧,街面上就传起乔氏因思念早亡的儿子成疾而发疯来,顺势将这儿子沈珞的真正死因抖落出来,矛头直指张延龄。

彼时,也是皇上初初『露』出对张家不满的时候。

要说这里头没有周贤的手段,沈瑞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现在,蔡谅却牵线让周贤与沈瑞把酒言欢,还有大长公主掠阵。

沈瑞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也消失了,扯了扯嘴角,眼睛盯着那边的周贤,口中轻声问蔡谅:“莫非五哥这是要摆鸿门宴?”

蔡谅一脸无奈,回身将弟弟和妹夫以及长随都撵远了,就站在这湖中心的栈道上,看着茫茫水面,叹了口气,低声道:“恒云,咱们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看你和亲兄弟一样,岂会害你?实话与你说,我得了准信儿,皇上要把京卫武学交到周贤手里。

他一边儿说着一边儿觑着沈瑞的脸『色』,道:“他那庶弟虽是黑了良心,到底人也已经抵还了一命,周家对沈家也并无不恭。那年冬天,想你也听说过街面上传得了,真凶却是……”

他很轻很快的说了“建昌”二字,然后又道:“他要管京卫武学最少一年光景,你这边书坊还印着『操』典兵书呢,日后你难道真不与他打交道了?往后他也是为皇上办事,算得自己人了,他是聪明的,又同样与那人有仇,将来,未必不能与你一道,将仇给报了……”

最后这几个字声音慢慢低下去,最终几乎细不可闻。

大长公主府虽与寿宁、建昌侯府不和,有些话,却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沈瑞侧头去看蔡谅,只淡淡问道:“是因着周家退了庄田,皇上要赏周家?”

这个结果,虽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蔡谅犹豫了一下,最终一狠心,直言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也是皇上身边亲近人,当也知道皇上是要做什么的。这丰润县,只是头一步。如今,诸宗室、周家、夏家及沈吴,渐成合围之势,就是想把张家拖进来。

“其实,丰润县地虽好,但那点子地实是小事,真正图的是等了诸宗室、外戚、勋贵都肯自请清查了,皇上也就有能顺势向天下推清丈田亩了,这才是大事。可有张家横在前面,地方上的人不免都要观望不肯动,故此势必要把张家挪开才行。”

沈瑞不动声『色』的听着,心下却是一叹,寿哥到底没放弃清丈天下的想法。如今也只能盼着推进得略温和些。

听得蔡谅道:“如今周家牵头,这份头功,皇上如何能不赏?赏个荫封的锦衣卫,又怎么比得上赏实职差事更显荣宠?这不也是为外戚人家作个表率?周家哪里还有提得起的子弟?周贤这周家外甥,又是皇家外甥,皇上既要用他,你难道还要视他仇人一般,拒绝同他共事吗?”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蔡谅见沈瑞仍是冷淡,不由有些沮丧,拍了拍他臂膀,用十分诚恳的、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二弟,听哥一句,哥今儿请你过来,不是真想做个和事佬,这事儿,也不是哥空口白牙一句话抹平的,哥也没那么大脸说这话。

沈瑞这才似真正听进去了一样,不错眼的盯着蔡谅。

蔡谅自嘲的一笑,道:“哥就想着,你今儿把这顿酒喝了,咱们面儿上过得去行不行?也好让皇上知道你的忠心。咱们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要用谁,咱们得帮衬着,对不对?日后,大不了桥归桥,路归路,也不必如帮张小二那样帮他,不使绊子坏皇上的事儿便好。有什么,也等皇上不用他再说。如何?”

沈瑞垂了眼睑,目光扫过水面上一片荷田,此时已过鼎盛花期,许多花盏已有开败之相。

盛极而衰,一如周家。

没了周太皇太后的周家,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有威无危,皇上尽可随意用来。

皇上要用周贤,除了此人确有干才外,也是吊了根胡萝卜在诸外戚勋贵这些驴子跟前。

沈瑞当然理解皇上的选择。

但皇上的选择就应该是沈家的选择吗?以此来体现忠君吗?

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沈瑞突然就想起前世这句话来。

他忽而一笑,遥遥朝向他拱手的周贤抬手还了一礼,利落转身,向蔡谅道:“瑞的忠心,皇上尽知,五哥也尽知。若皇上有命,瑞自当配合,不敢丝毫轻忽。此乃公事,瑞断不会因私废公。至于私交,五哥恕罪,沈家不愿虚以委蛇。”

沈家,可以选择不妥协。

*

内院里,杨恬还不曾去游园,才和大长公主闲聊了片刻,前面就有下人送信来,沈经历请孺人一同归家,却也未提“家有急事”云云。

杨恬不由诧异,却也不好问,只面带歉意的向淳安大长公主告辞。

大长公主面无异『色』,只含笑邀她改日再来。

方氏邓氏笑容则多少有些勉强。

只蔡洛一个是不明其中缘故的,还嘟着小嘴,小声嘀咕着还没来得及玩。

蔡洛的亲事定在十月十六,如今蔡家已依照俗礼拘着她不让出门了,故此难得有这样玩乐的机会,偏未玩成,她不免失望,这一路送杨恬出去时,她不由拉着杨恬的手,非让其应下下次再来。

杨恬被她缠得无法,只好笑应改日再来看她,又许下要带西苑出了名的几家吃食铺子的点心来,这才被放过。

出了二门上了马车,见沈瑞并未骑马,也坐在车里,面沉似水,似有不快,杨恬心中百般困『惑』,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沈瑞摆了摆手,待车驶出蔡家甚远,方道:“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周贤也在席上,我便直接折返了。”

杨恬对这段恩怨知之甚详,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大长公主府这是什么意思?”

沈瑞攥了她的手拉进怀中,安抚的拍了拍她,道:“是朝堂上的事儿,你不用太担心。”

他素来不瞒杨恬,就简单将事情说了,又道:“便真是圣意,聪明如今上,是断不会明着提咱们家与周家、张家这段公案的,我便装糊涂就是。左不过不耽误差事,皇上也不会怪罪。况且,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

杨恬皱了半晌眉头,终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还在祥安庄时,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蔡七姐姐带了还未进宫的吴娘娘来庄上。”

沈瑞当然记得,那次也恰好寿哥也过来了,一时兴起远远见了吴氏女。

不过沈瑞对这位听说是人间绝『色』、城府也极深的吴娘娘没有丝毫兴趣,他记得的是那次寿哥敲定了辽东事。

想起辽东,想起清查军屯,自然不免就和这次清丈田亩联系起来。

这大明帝国,蛀虫不要太多。沈瑞心下腹诽。

听得杨恬幽幽道:“当时六姐姐就同我说了,叫我别怪七娘,说这些宗室贵戚,与文武又有不同,宗室,难免要顾及宫里的意思……”

沈瑞一怔,转而意识到小娇妻这是在变相的劝解自己。

他不由一哂,又紧了紧手臂,轻轻香了她的额角,道:“大长公主对你的关照我也记着,且今日蔡五设宴,勿论是皇上暗示,抑或他自家想迎合上意,能话敞亮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这个朋友,我依旧是认的。”

杨恬横了他一眼,“我岂是内外不分?”又叹道:“没想到他们竟是为的这个。大长公主一直问我那日游家姐姐生产的事,还叫了桂枝妈妈来,问了她些许医术上的事儿,问得恁是详细,又放了赏。我原还揣度着,是不是蔡家七姐姐有了身子,大长公主疼惜孙女,才叫我过来多问几句的。”

英国公府世孙夫人游氏因着生产艰难,产后坐了双月子,杨恬便一直让桂枝妈妈在那边帮衬。

虽中间又有英国公府被弹劾、牵扯上世子的事,让游氏有些上火,但到底最终有惊无险的过来了,又有分家分府这意外之喜,游氏这月子里倒也调养得不错。

如今出了月子,游氏母子俱安,桂枝妈妈也就自请回府,跟在杨恬身边,一心一意为她打理身体,只盼她早日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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