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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山与徐凤年有缘,更是徐凤年的福地,这已经是北凉的公认,都说徐凤年这个新凉王能够成为天下第一,归功于当年在山上练刀期间跟前后两任掌教砥砺修行,这才有了之后在武道境界上一日千里的惊艳光景,如今武当山腰处的洗象池便成了新武学圣地,瀑布后的那间石屋每日都有各地武人前来打坐面壁,拥挤不堪,只为了沾一沾人间无敌之人的仙气,隔三岔五就会有人为了争抢一席之地而大打出手,这让山上几名负责日常打扫洗象池的年轻道士不堪其扰,经常跟师父抱怨耽误了修行,死活求着给换个差事,后来掌教李玉斧便让徒弟余福接过担子。不过武当虽然将洗象池对外开放,但距离深潭不远的那座小茅屋和一方小菜圃,在北凉王府授意下始终藏掖起来,不许外人靠近,小道士余福偶尔会去茅屋那边玩耍,原本荒废的小菜圃也重新看见了绿意。
跟严家老小分开后,徐凤年跟着李玉斧来到洗象池畔,旧地重游,当徐凤年看到熙熙攘攘的一大帮人钻出帐篷、肩搭棉巾去池边漱洗的壮观场景,有些哭笑不得,转头跟李玉斧问道:“整年都是这么个光景?”
李玉斧点头微笑道:“是啊,这些习武之人大体上也不闹事,衣食住行都自理,每天除了早晚两次去广场上跟着练拳,就都在这里修行,武当山总不好赶人。也不知道谁把小师叔木剑斩瀑布的事情传了出去,半年以来光是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折断木剑就有一百多把。后来又有一个说法,说王爷之所以神功大成,是从水潭底找到了一部武学秘籍,于是这么多人哪怕上山的时候是旱鸭子的,如今也都一个个水性熟稔得很了,不过秘籍没找到,倒是从水底取出许多光洁如玉的鹅卵石,零零散散加在一起也有几百颗,后来他们一合计,在山下找了个手巧工匠,打磨出一套上好棋子,送给了武当山,礼虽不重,但情意重,如此一来,咱们武当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他所熟知的江湖本就是如此,越是市井底层,便越是既可怜又可爱。他见缝插针找了个空当蹲在洗象池边上,身边是两位倒春寒时节里还穿着老旧单衣的江湖汉子,徐凤年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只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江湖上讲究一个输人不输阵,大冬天的你穿貂裘保暖我就要咬牙穿单衣,更狠的,干脆就光膀子。这跟文坛士林是一个路数,盛夏时分不乏有狂人狂徒披裘高歌用以沽名钓誉。徐凤年蹲着拘起一捧冷冽清水洗了把脸,左手边那个魁梧汉子瞥了眼,有些惊讶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为何也来凑热闹,用行话问道:“新来的?有山头吗?”
徐凤年点了点头,山头?清凉山应该勉强能算一座吧?徐凤年笑脸问道:“一大堆人挤在这里,别说吃饭睡觉,就是放个屁拉个屎也不爽利啊。敢问这位前辈,难道当真有人在这儿突破境界?”
那家伙深以为然,大概是觉得这小子挺上道,压低嗓音神秘兮兮说道:“咋没有,前两天还有个哥们在这里一夜之间突破了三品境界的门槛,本来挺稀松的手段,结果破境后一手剑花那叫一个泼水不进。在这之前,还有位最早来这里悟道的陵州老前辈,在三品境界上熬了二十多年,结果在这里静坐了不过三个月,愣是给他闯过去了,我听人说那位前辈在成为小宗师后,意气风发,在月圆之夜清越长啸,中气十足,连山脚几里地外都听得到,足足半个时辰,跟打雷似的,你说玄不玄?”
徐凤年忍住笑意,郑重其事点头附和道:“咱们常人扯开嗓子别说嚷半个时辰,一盏茶功夫都难,而且肯定当个把月的哑巴,这位前辈高人能长啸半个时辰,肯定内力浑厚,小宗师境界跑不了的。”
右手边那位大侠冷水洗脸偷偷打了个哆嗦,白眼道:“小兄弟,你别听孔小猫瞎咋呼,什么清越长啸,什么半个时辰,都是没影的事儿,谁吃饱了撑着没事嚷半个时辰,再说了,那老头儿就不怕打搅了武当神仙们的睡觉?我许十营什么武道小宗师都不服,就只服这座山上的道士,是真有本事的,我爷爷的爷爷就亲眼见过黄老祖师爷,我爷爷也受过王老掌教恩惠,当年王掌教一指断江,我爷爷当时就在江边上看着呢,如今那李掌教也是个高人,光是看他的那副拳架子,我就要心服口服伸出大拇指。”
本名孔大虎但被人取笑为孔小猫的汉子转头看了眼竖大拇指的哥们,笑道:“拉倒吧你,许十营,你成天就在那里吹嘘跟北凉王有关系,除了徐许两个字谐音,你们一个天一个地,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许十营狠狠一摔棉巾在肩头,瞪眼道:“老子的爷爷是最早追随大将军来北凉的老卒,老子家里头还留着爷爷传下来的那副铠甲和那张八斗弓……”
孔大虎哈哈大笑拆台道:“如果你爷爷真是跟大将军一样是外地人,那你说什啥爷爷的爷爷见过武当祖师爷黄满山,吹牛皮没打好草稿?”
许十营一阵心虚,然后恼羞成怒道:“反正我爷爷是正儿八经的第二拨辽东老字营出身,朝廷用永徽这个年号之前,就跟了大将军南征北战,我爷爷步射挽八斗弓,十发八中,步射开六斗弓可十发七中,爷爷说当年连大将军也亲口夸奖过他的箭术,说以后到了北凉要让北莽蛮子也知晓辽东健儿的厉害。”
孔大虎嗤笑道:“我可听说别人都讲神箭手那都是百发百中什么的,要不就是百步穿杨,你许十营的爷爷才十发七八中,也能让大将军称赞?许十营啊许十营,你小子就不怕说大话把自己给噎死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徐凤年顿时对许十营刮目相看,因为离阳朝廷早期有武举颁发的《试分马艺业出官法》,按例许十营爷爷的箭术确属上乘,恰恰因为许十营没有提什么百发百中百步穿杨,才更真实。
徐凤年问道:“许老哥,怎么没有投军入伍?”
许十营叹了口气伤感道:“我爹年轻时候想读书考取功名来着,我爷爷不喜欢,说读书没用,我爹拗不过我爷爷,就只好去投了边军,在纤离牧场里当个小官,结果不知怎么惹恼了上头的大人物,大人物的靠山更大,好像就是那位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我爷爷是死要面子的人,到死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就想着让我这个孙子念书,可惜啊,我就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只想着练武,好跟爷爷一样攒下点军功,给家里多添一副铠甲给后人当传家宝。”
说到这里,许十营咧嘴一笑,“我还有个哥哥,就在幽州边境上参军,去年春节回家,听他说很快就可以当上正式游弩手了。我哥随我爹,读书习武都了不起。”
徐凤年好奇问道:“你爹在边关上受了委屈,怎么还让你哥去投军?何况北凉现在文风渐长,读书一样能有个好前程,再说北蛮子打过来了,当兵不安生啊。”
总给人吊儿郎当感觉的许十营破天荒一脸真诚道:“我也不知道我哥是咋想的,起先他确实是不太愿意当兵的,后来过了几年,反倒是不乐意在家读书了,亏得家乡还有个挂念他的小娘,都快熬成老姑娘了。不过去年我哥跟那未来嫂子打包票了,说只要等他成了咱们北凉三十万边军中最难当上的游弩手,下次回家就一定风风光光娶她。至于我爹,刚从边关回到家那会儿,成天就知道喝酒,我哥投军后喝得最凶,不过这两年倒是喝得少了,也不说什么疯话了,尤其是春节后,还把酒给戒了。上次跟我哥一起给爷爷上坟的时候,我爹敬酒的时候……”
许十营不再说下去,低下头,狠狠地多洗了把脸。
孔大虎虽然跟许十营平日里相互拆台取笑,但交情其实不错,来洗象池沾光的北凉武人也分三教九流,山头林立,像他们这些没有家世背-景的小人物,别说去瀑布后头的石屋打坐面壁,就是池畔风水好些的地盘也挤不进去,一些个有门有派的宗门子弟,相互抱团,个个眼高于顶,在这边每日大鱼大肉不说,还有许多妙龄女侠贴靠上去,夜夜在帐篷内瞎折腾,每天晨起之时都是容光焕发,像孔大虎许十营之流就只能远远眼馋了,胆子大些就去听墙角根,当然前提是不怕被名门正派的少侠们揍得鼻青脸肿。
三人身后一阵喧闹,原来是有人认出了武当掌教李玉斧和徒弟余福,纷纷上前套近乎客套寒暄,李玉斧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待人和善,与谁都不拿捏架子,这不是八面玲珑的表面,而是内里的精神,这亦是武当一脉相承的“气”,武当道士不分辈分不分道观,都有初一十五替老百姓解签甚至是代写书信的功课,在这件事情上,从吕祖起就订立了雷打不动的规矩,黄满山给人解过签写过信,王重楼是这样,洪洗象是如此,李玉斧也一样,以后也许那个小道童余福也一样。武当修行,修仙先修人,修道先修己,这才是武当山真正的气脉。
徐凤年三人一起转头望向那位年轻掌教,孔大虎轻声介绍道:“这位便是武当李掌教了,是老神仙俞兴瑞早年在东海收的徒弟,李掌教的脾气顶好,江湖上有传闻他在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斩杀过一条恶龙,一身修为高深莫测,还有人说北凉王专程为了武当山给朝廷上书,要求敕封武当为道教祖庭,我看这事靠谱。以往吧,我对那王爷印象不咋的,后来陈兵边境,拒绝圣旨进入北凉境界,大快人心,又在陵州搞死了飞扬跋扈的老军头钟洪武,我就觉得新凉王没让人失望。这次北蛮子打过来,听说王爷更是直接去了边境,根本就没有躲在清凉山,这事儿办得让人解气!否则都成了天下第一的高手,还躲在家里,也太丢北凉的脸了,咱们这些行走江湖的,出了北凉也没面子不是?”
徐凤年无奈一笑。
许十营轻声道:“要是边境上打得凶,我就让我哥介绍个门路,杀蛮子去,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就是赚了。”
孔大虎忍不住讥讽道:“就你那点花架子,去了铁定是赔本买卖。你真当北蛮子好惹啊?那些蛮子自小就跟弓马相依为命,箭术马术真不差,你去了也是白搭。”
孔大虎突然没来由感慨道:“王爷有件事不地道啊,把听潮阁武库里的好东西都一股脑送给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看来那喜好穿紫衣的婆娘,应该姿色如传闻那般美若天仙,否则咱们王爷也不至于这样出手阔绰。话说回来,给咱们北凉练武的人留下点残羹冷炙也好嘛,不说什么上乘秘笈,二三流的,随手丢给咱们来一两本都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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