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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早就被王保等人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倒在地上只顾抽噎,崔贵祥跪到太后跟前叩头,叠声道:“太后主子,少安毋躁,万岁爷有旨意了。”
皇太后红着眼,冲发怔的王保骂道:“你这杀才,还等什么?皇帝还能给他亲娘颁旨不成?该干什么照旧干你的,出了事自然有我顶着。”
太皇太后立起来高喝,“太后,你犯了痰气吗?公然违旨,你反了!”
太后全然不为所动,昂着头说:“他还能废了我这生母?真要这样,他皇帝名声就臭不可闻了!”
菱花门上举牌太监跑进来,俯腰子喘了半天,断断续续道:“主子爷有特旨……给众太监宫人的旨……金口曰:哪个狗胆包天的敢动谨嫔一手指头,朕他娘的灭他全家……钦此。”
太监依葫芦画瓢把原话复述一遍,众人听得心惊,这是逼得急透了,皇帝向来儒雅,从没有外头混账行子常使的粗口。这旨意颁得也妙,念着人伦不能朝祖母和母亲下死令儿,却给底下伺候的人套紧箍咒。
殿里的王保领众人伏地磕头接旨,暗忖倒霉催的,这回捅了大娄子,上回是犯在太子爷手里,这回得罪的是万岁爷,还有活命的机会吗?九成玄乎,午时就得打发人上家报信儿,让家里人来收尸了。
他打着哆嗦,脸白得象纸。手脚并用着爬到锦书身边解麻绳松绑,瘟头瘟脑的哀求,“谨主子,奴才对不住您了,奴才这就给您松开。您行行好替奴才求个情儿,奴才家有七十岁老母,守了四十年的寡,油都熬干了……万岁爷要杀奴才一家子……只叫杀奴才一个吧!好主子……善心主子……您大人有大量,福泽海样儿深哪……”
刚才捆绑时下了死劲儿的整治她,胳膊叫他们拧得脱了臼,这会子动都没法子动。锦书死里逃生般的大喘两口气,缓过神来觉得肩头被人大锤子砸烂了一样,痛得眼泪汪汪的,压根儿就没力气应他。
上谕颁了不久皇帝急赤白脸地赶来了,圣驾往殿柱旁一站,也不请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说:“朕来得还巧啊,再晚点儿,她该成肉泥了。”
说着弯腰去抱锦书,谁知一触,她就针扎似的叫起来,哭着说胳膊折了。他愕然去摸她的肩头,骨头棒子果真是不在原位置上了。
“你别怕,我替你接上。”皇帝看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心痛难当,引她在杌子上落座,勉强笑道,“不是大事儿,接上就好了。”
太皇太后侧目看皇帝仔细替锦书接骨,他一个眼神一举一动,都是深入骨髓里的疼惜,不到那个份上哪里有这样的刻肌刻骨?心里不由得长叹,冤孽啊,他们两个好得那样,谁能有那本事拆开他们?太后要棒打鸳鸯,就算儿子是她生的,要做皇帝的主只怕也不可能。
锦书咬牙忍得人打颤,隐约听见“咔”的一声,想是骨头复了位,登时一气儿松懈下来,才发现身上衣裳被汗浸透了,槛窗上的风一吹寒浸浸的。别过脸,委屈的闷头倚着他,再不肯抬头了。
皇帝憋了半天的火气发作起来,一脚冲王保踢了过去,“狗东西,你长行市了?来几个人把他叉出去,扔到滴水下扒了裤子打,打死了算完!”
王保哭丧着号起来,“主子……超生,奴才冤枉啊!主子饶命……奴才再不敢了……奴才奉命行事啊……”
鬼哭般的告饶声在殿里回旋,那厢皇太后坐不住了,拍案道:“皇帝,你眼里还有没有老祖宗?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你在长辈面前这架势,可不是打我的脸?我十月怀胎养了你,就换回来你的怨恨?你九五之尊,知不知道孝字几笔几划?”
皇帝只低头道:“母亲息怒,儿子自当是孝敬您的,只是奇怪,前头有鸽子刘,后头有侍膳杨太监,都是活生生的筏子,竟没有人怵,朕是百思不解的。”他转眼看廊子下挂的鹦鹉架子,慢慢道,“从前是杀鸡给猴儿看,现下就是杀猴儿给鸡看,鸡也不怕。朕这内廷真是乱,规矩体统全没了,得好好整顿才是。”
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面面相觑,一时听他云里雾里的,也闹不清他琢磨的是什么。
他脸色平静,只道:“朕让内务府拟了诏,已经报宗人府上玉牒,锦书晋位皇贵妃。中宫出缺,章贵妃三月里又薨了,没人主持后宫,朕也放不开手脚办事儿。”眼见皇太后要掣肘,他抢先一步道,“先头朝中也有人置喙,朕摘了他的顶戴花翎下到大狱里醒神儿去了,朕要叫他们知道,朕的家事儿容不得他们指手画脚。自从金川平定后,朝政稳定下来,朕脾气收敛了不少,倒闹得众人把朕当软蛋,以为朕连个鹌鹑都不敢杀了。”他阴沉地笑,“把朕惹急了,朕也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请皇祖母和额涅顾念些朕的名声吧!”
这些话像尖刀样的捅人心窝子,两位老主子打翻了五味瓶儿很不是滋味,太皇太后倒也罢了,皇太后却是一千一万个不称意儿。她的嘴角微往下耷拉,直视着皇帝道:“皇后还在位上,你如今绕过她去,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和老祖宗都健在,你这么的,忒视祖宗家法于无物了。”
皇帝眼里有阴寒的波光,偏头笑道:“额涅这话很是,只是儿子圣旨已经发了,这程子要废,就请额涅发懿旨废吧!”
自古也没有这个道理,皇帝的旨意颁了,皇太后另发懿旨驳斥,那不是成了吕后么?皇太后给儿子回了个倒噎气,瘫坐在圈椅里哧哧的喘,手指发疟疾似的斗起来,指着皇帝道:“好!真是我的好儿子!”
皇帝拧眉道:“额涅,锦书不是皇考皇贵妃,她有儿子护着,儿子绝不叫任何人动她分毫。”又冲太皇太后俯首,“皇祖母,当年皇考迎娶合德帝姬为嫡妃,孙儿给不了锦书那殊荣,只能给她个副后的衔儿,请皇祖母成全孙儿。”
太皇太后怅然点头,“事到如今,多说也无益。我老了,心神乏累,眼神也不济了,上回说往清漪园的,后来遇着了东篱出了这档子事儿,就给耽搁下了。赶明儿打发人送我过园子里吧,我到了那儿心境儿也能开阔些个。至于你们……”她眼里黯淡无光,瞧了眼锦书,“好自为之吧!我也盼着你们好,别再出幺蛾子了,踏实过日子才是正经。”
锦书离了皇帝蹲福,“老祖宗放心,奴才一定尽心伺候主子。您上清漪园,奴才给您扶轿去,得了闲儿也去给您请安。”
太皇太后困乏道:“你有这份心我就高兴了,扶轿用不上你,你留神侍候你主子,强似在我跟前尽孝。”又对皇帝道,“你晋锦书的位份,我料着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一下儿就让她统管后宫,着实也难为她。以往宫中内务都是通嫔帮衬着皇后,这回给她晋个贵嫔,还是让她和淑妃协理吧!通嫔是老人儿,缘故知道的也多,况且她家县主配太子的事儿黄了,对她也是个补偿。”
皇帝见太皇太后句句都是为锦书着想,心里很是感念,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躬了躬身道:“就依着皇祖母的意思办。”
太皇太后瞥了瞥兀自愣神的太后,知道皇帝先前那话刺伤了她。甭管她以前使了什么心眼子扳倒了合德帝姬,就冲她是皇帝生母这一点,自己心里有怨恨也只得装傻充愣的蒙混过去。眼下皇帝已近而立之年,对老辈子里的恩怨也摸得透了,怎么会不知道他母亲使的那些手段,所以那句“锦书不是皇考皇贵妃”,就要了太后的命了。
太皇太后拨着伽楠念珠道:“东西六宫好几个都太监、副都太监都有了年纪,换一拨年轻干练的掌事儿吧!锦书宫里的总管也得换,那个丘八不成,不稳当,皮得猴儿顶灯似的,别说下等嫔妃们,就是个有脸面的嬷嬷女官,抬起脚来都比他头高。副后近前的人要镇得住风浪,皇后往圆明园去,金迎福没跟去,把他拨给锦书吧,我瞧妥当。”
皇帝迟疑道:“皇祖母想得固然周全,只是金迎福是皇后一手提拔的,孙儿怕有闪失……”
真个儿是宝贝心肝,百样替她张罗,怕这怕那的小心保护着。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皇帝如今像足了先帝爷了。都说女人待人认真,执着劲儿几辈子都撂不开手的,可男人到了这关口也是一样儿。
“这个不用怕,金迎福打小儿进了南苑王府,和崔是换庚帖把兄弟。人也聪明伶俐,太监最会审时度势,到哪山唱哪山头的歌。皇后倒了台,他原该进内务府挂牌子供虚职的,你这会子重用他,他一定感激你,自然是兢兢业业的。”太皇太后抬了抬手,“成了,都散了吧!折腾这半天,我也乏了。”
殿里众人行礼,塔嬷嬷扶着太皇太后缓缓起身,往偏殿寝宫里去了。
皇帝回身看太后,先前那些话说得过了些,儿子和娘总是贴心的,太后无上尊崇,保养又得当,人调和得像三十七八的模样,今儿受了打击,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似的。皇帝瞧了心里也难受,百般挣扎着,放下面子上前给太后跪下了,拉着她的裙裾,温声喊“额涅”。
太后一颤,方回过神来,转过脸掖了掖眼睛,“你起来,你是皇帝,跪着像什么话。”
“儿子到天边都是额涅生的,给额涅下跪是应当应分的。”皇帝去拉太后的手,“额涅,儿子在您面前是孩子,说话不知道轻重,您好歹别和儿子计较,伤了身子儿子心疼。”
太后的嘴角沉了沉,赌气道:“你说得好听,叫你心疼的另有其人,我可算个什么呢!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今儿我算见识了。”
锦书忙在一旁磕头,“太后主子,奴才往后一定孝顺您老人家,奴才哪里做得不好您只管训斥奴才。”
皇太后一哼,“皇贵妃言重了,我可不敢训斥你,让皇帝知道了,非活吞了我不可。”
锦书尴尬的地看一眼皇帝,他只安抚一笑,也不在这上头纠缠,只道:“额涅以往多宽的心境儿,又慈又善菩萨似的。是儿子不好,给额涅和皇祖母添了那么多的困扰,儿子着实的过意不去,额涅再不原谅儿子,儿子晚上连眼都没法子合了。头前儿那些事虽叫人伤心,好在总算都过去了,额涅就看着东齐他们吧!东篱在那里也都安好,他身边有冯禄和容升伺候着,请额涅放心。额涅还像从前那样颐养着,儿子还没在您跟前尽够孝,往后时时去给您问安,额涅别嫌儿子啰嗦才好。”突而话锋一转,笑道,“倘或额涅在宫里住腻味了,儿子送您往园子里去也使得。和皇祖母一道住清漪园,还是另往玉泉山静明园,由得额涅挑吧!”
皇太后颇意外地打量皇帝,他嘴上说得花好稻好,竟是打着算盘要把她送出宫去!是嫌她多余,怕她在宫里接茬难为他的心尖子吧?打发了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好个孝顺儿子,手段果然比他父亲精明一千倍去!
太后站起来,抬头挺胸人站得笔直,“难为你一片孝心为我打算,儿子是娘身上的肉,你琢磨着把我当佛爷供的心我都领了。可惜我这人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不愿意挪窝,我在寿安宫住了十来年,换了园子怕认床睡不着,你不用替我操那个心。”说罢转身招跟前嬷嬷扶着,雍容威仪的朝慈宁门上去了。
皇帝背着手目送太后,又气又好笑的一哂。太后胸有城府之严,要摆布确实得花费一番功夫。目下权且这样吧,毕竟天家骨肉亲情,真要闹起家务来不好看相。
他回头瞧锦书,她怯生生站在熏香鼎子旁,眼睛淳亮得像雨后枝头的水滴。皇帝心头的阴霾霎时就消散了,过去抚抚她的肩头,“胳膊还疼么?能举得起来么?”
她点了点头,“接上就好了,我小时候也脱臼过,大了想想有点可怕,亏得你会,凑手就合上缝了。”
他抿嘴浅笑,牵起她的手道:“咱们回去吧!”
她应了,温顺的跟他出了正殿。
廊庑下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见他们跨出门槛齐齐磕头,“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给贵主儿道喜。”
这些人原来都是在一处当差的,处得姐妹一样,打打闹闹随意惯了的。现在身份变了,锦书看着他们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也说不出的感慨。
皇帝不言声儿,只在一边旁观。锦书让大伙儿起来,又去扶崔贵祥,感激道:“今儿我能正大光明叫您一声干爸爸了!您的恩德我到死都不忘记,往后我孝顺您,还像从前似的侍候您。”
崔贵祥连连摆手,红着眼眶道:“奴才万万不敢,贵主儿如今不同了,是统御六宫的正经主子。奴才算个什么,您别管奴才叫干爸爸,奴才担当不起,怕折寿,也给贵主儿脸上抹黑。”
锦书笑了笑,“我落魄的时候您护着我,眼下我得了高枝儿倒忘了您,那我成什么人了!”又道,“您上清漪园去保重身子骨,我宫里撂了手就去瞧您。”
崔贵祥一连应了好几个“哎”,垂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摇着草虾扇子吩咐长满寿,“你过内务府传个口谕,今儿给慈宁宫里的人打赏发利市,也让大家沾沾你主子娘娘的喜兴儿……崔总管发双份儿的,难为他一直把贵主子放在心上。”
长满寿应了,狗颠儿的撒欢跑出去传旨意了。众人谢了恩起来纷纷给锦书道喜,皇帝难得有耐心地等她和几个要好姐妹叙旧,一个人踱到福鹿旁,合上扇子极目远眺——
天极蓝,蓝得吸人心魄。远处殿宇层层堆叠,一片连一片的歇山顶在日光映照下泛出璀璨的光。
疲累了这几天,总算能放下担子歇一歇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容易到了这一步,可惜是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得来的,还葬送太子的一生,想起这个就叫他伤心。
女孩们低声交谈,慈宁宫伺候的宫女们带着谦恭的表情,锦书还是以前的做派,不骄不躁的掩口浅笑。不知说了什么,回头瞧他一眼,眼波婉转柔美,是对最亲密的人才有的关切。皇帝寻着了安慰,悄悄在一边打量她,才发现她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虽然依旧谨慎,却不是如履薄冰的惴惴不安,脸上有了从容,褪了青涩,恍惚现出安逸少妇才有的和乐来。
皇帝喜滋滋地拿扇子轻敲掌心,她就像九月枝头的果子,恰巧长到了那个火候,入口最是甜美的档口。长眉秀目,丽质天成,真真是个心肝玉美人!
她过来碰了碰他的袖子,脸上笑盈盈的蹲福,“奴才逾矩了,叫主子等了这半天。可是热坏了?瞧这一脑门子汗!”说着把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双手呈上去。
皇帝接了抬手掖掖,问:“聊完了?聊完了回去吧,辇在外头等着呢。今儿你受了惊,好好的歇一歇,回头少不得有各宫的人来见礼,还有皇子皇女们,够你受累的了。”
她嗯了声,敛裙随他出宫门上了凉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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