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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芸芸瞪眼道:“多读书,勤修行,少说几句傻话。”

叶璇玑立即焉了,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叶芸芸抬起手,捻住一只青鸟符箓,打开折纸看了眼内容,收起符箓入袖,与好友说道:“闰月,山上来了客人,是与我一起回蒲山?”

许清渚笑道:“算了,游山玩水得差不多了,我直接打道回府。”

叶芸芸想了想,“我送一段路程,让璇玑先回山。”

叶璇玑得了祖师奶奶的那道法旨,立即匆匆御风返回蒲山。

与许清渚御风北游,许清渚笑问道:“能不能问是谁,可以让你必须连夜赶去待客?”

叶芸芸笑道:“就是那个能够让青虎宫送来两壶羽衣丸的外乡贵客,照理说,我其实应该在山门口迎接。”

许清渚神采奕奕,“我改主意了,与你一起回蒲山!那个曹仙师相貌如何,年纪多大,有无道侣?”

叶芸芸说道:“继续赶路。”

最后与许清渚在千里之外作别,双方御风速度不快,毕竟此次这位白龙洞主,是要闭生死关。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要比叶璇玑更早返回蒲山。

因为等到叶芸芸与好友道别,再放开手脚,换成止境武夫覆地远游,一路风驰电掣,天上有雷鸣声。

蒲山待客之地,换成了一座位于山巅崖畔的听云看雨亭。

陈平安只让小陌在亭外一处白玉广场赏景,裴钱和曹晴朗已经分别下榻仙府两座相邻宅邸。

陈平安与这位黄衣芸,有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

一番开门见山的言语,自报身份。

落魄山陈平安,即将在桐叶洲仙都山创建下宗,邀请叶前辈参加明年立春的宗门庆典。

而且姜尚真,正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叶芸芸没有任何怀疑,难怪姜尚真上次在云窟福地,跟眼前这个青衫客如此亲近。

而“曹沫”又为何自称晚辈,因为只是一个才山下才算不惑之之年的年轻人啊。

她在震惊之余,更加坚定一事,不但需要解禁自家山头邸报,将来还要多与别家仙府购买几封邸报,那点神仙钱,不可节俭。

以前是担心云草堂弟子会分心,如今各洲外乡过江龙,明里暗里诸多作为,哪里由得将来的蒲山云草堂不分心?

叶芸芸神色肃穆,问道:“陈剑仙是想要靠着下宗,与玉圭宗联手,好一南一北里应外合,在我们桐叶洲……订立一个群雄俯首的山上规矩?”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将来的某些行事,给外人的感觉,却是如此作为。至于姜尚真,他只是我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与玉圭宗却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叶芸芸微微皱眉,倒不会觉得对方说了两句废话。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来,如今的桐叶洲,商场如战场,就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来桐叶洲作甚?只说那个驱山渡的剑仙许君,总不至于喜欢待在那处山顶每天喝西北风吧。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所谓的这个‘外人’,既说桐叶洲本土修士,也说来自我家乡那边的宝瓶洲修士,简单说来,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叶芸芸掏出两壶自家酒酿,抛给对方一壶,自己仰头喝了口酒,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如果陈剑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最终落个两边都不讨好,那么陈剑仙图个什么,从不至于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陈平安说道:“下宗想要壮大,钱当然会挣,地盘当然会争,仙都山将来肯定还会四处寻找修道胚子,但是行事风格,会讲分寸,会与山上山下都讲道理,不会像那象棋,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兑子,到最后不管谁胜出,双方都是一局残棋了。”

叶芸芸笑问道:“所以更像是一盘围棋?除非被陈剑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龙,那么输者留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可以剩下颇多?”

手谈一事,黄衣芸其实堪称当之无愧的山上国手,只是她与外人弈棋极少,而她的弟子薛怀,棋力之高,在山外号称一洲前十,可在她这个师父这边,薛怀就从无赢过一局。

陈平安闻言不语,只是笑着举起酒壶,与叶芸芸各自饮酒。

叶芸芸喝过酒,果然是直性子,“劳烦陈剑仙给我句准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如叶山主所说,而且我们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极高,即便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有数的高手。”

叶芸芸问道:“不是郑……裴钱?难道是那个练气士的曹晴朗?”

陈平安摇头笑道:“都不是,等到叶山主亲自参加庆典就知道了。”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自顾自摇头,“陈山主,我还是得说句不好听的,你凭什么要在外乡与外乡人讲理?甚至还愿意不惜为难家乡人?”

山中虎患害人,为虎作伥更可恨。

叶芸芸绝对不允许自己的蒲山云草堂,不知不觉被人牵着鼻子走,最终做出任何违背本意和良心的举动。

如果今天这位即将拥有下宗的年轻剑仙,无法真正说服自己,那么叶芸芸甚至会照价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笔神仙钱,与青虎宫归还那两炉羽衣丸,也绝不让蒲山与仙都山有任何关联。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们桐叶洲。”

叶芸芸刚要饮酒,赶紧收起酒壶,震惊道:“陈剑仙的先生,是那位重新恢复文庙陪祀身份的文圣先生?!”

“这种事情,我敢乱说吗?”

陈平安笑道:“叶山主,蒲山邸报一事,真的可以解禁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一个个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笔笔神仙钱了。咱们毕竟都不是只愁没地方花钱的周首席,凭良心辛苦挣钱,不嫌钱多压手的。”

今夜凉亭议事,对方没说半句废话,不曾想叶芸芸反而忍了再忍,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废话,“那你岂不是就是崔国师的师弟了?”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

叶芸芸蓦然而笑,“陈先生,赶早不如赶巧,我们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赢了,别说参加下宗庆典,我给你们仙都山当个记名客卿都成。”

陈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可能还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称“尽得先生棋法真传”的得意弟子,先下几局。

叶芸芸见对方貌似不愿下棋,惋惜不已,只是总不好强拉着对方手谈,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地主之谊。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声不显,估计是被对方嫌弃技艺不高了?

回头她就找弟子薛怀教拳一场,老小子在山外边下了那么多盘棋,都不说你到底是与谁学的棋?

陈平安问道:“叶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图,能否借我一看?”

叶芸芸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抛给对方。

她才发现两人位置,在一座不大的凉亭里边,相隔最远的距离。

陈平安将那卷画轴悬空身前,再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抹,画卷缓缓摊开,眯起眼,仔细端详起来。

陈平安没有抬头,继续缓缓摊开那幅极长画卷,才刚刚看完序文而已,以心声问道:“先前听姜尚真说过一事,说叶山主跻身玉璞境后,之所以没有完成先祖夙愿,帮助蒲山名正言顺地成为宗门,这其中好像涉及到了一个秘密?关于此事,姜尚真没有多说半句,只是让我以后亲自登门询问叶山主。”

叶芸芸说道:“先祖去世前,曾经留下一句遗言,让后世山主代代相传,而且只能是亲口传授,在桐叶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跻身宗门。”

陈平安抬起头,说道:“郭白箓被刺杀一事,看似对方打草惊蛇,年轻人有惊无险,其实是……姜尚真做的。”

叶芸芸有些惊讶,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笑道:“确实是他的一贯作风。做件好事,都会挨骂。”

如果不是因为此事,叶芸芸说不定还真就答应了吴殳的那场问拳。

吴殳问拳,可没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这也是这位武圣被人诟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那几场名动四方的问拳,接拳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其中一位昔年同为止境武夫的大宗师,甚至就直接因为问拳太重,体魄山河,支离破碎。

他极为器重的开山大弟子郭白箓,如果真在蒲山云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断绝,恐怕吴殳再深明大义,问拳一事,再不重,也不轻。

一旦叶芸芸重伤,或是武道跌境,那么拥有这幅仙人面壁图的叶芸芸,就只有一个选择了,就此转去专心修行。

叶芸芸放下酒壶,抬起一手,打了个圆相,一个圆,期间停顿数次,就好像将一连串关键处,环环相扣,起始于这幅面壁图,又终于这幅仙图。敢如此算计,又能如此算计一位止境武夫、玉璞境练气士的叶芸芸,

最少得是仙人起步。同时如今的桐叶洲,是没有飞升境的。杜懋,荀渊,都已死。姜尚真短暂跻身过飞升境,却在大战中跌境了,韦滢还只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上次云窟福地与姜尚真相逢,提及过金顶观的元婴境观主,杜含灵。在更早之前,叶芸芸在大泉王朝的桃叶渡,见过杜含灵一面,双方聊得不多,当时更多是好友许清渚在与之对话。

姜尚真之前在黄鹤矶,已经提醒过叶芸芸要小心两事一人。

面壁图的由来,吴殳的问拳,金顶观杜含灵。

矛头直指杜含灵,其实那会儿姜尚真就只差没有与叶芸芸挑明,真要想求个修道安稳,没有万一,就得直接打死杜含灵。

叶芸芸之前笃定这幅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半点纰漏。姜尚真却说没有丝毫问题,就一定有大问题。

甚至还说,如果曹沫没有出现的话,他就会跟随自己,潜藏在蒲山云草堂,帮忙护道,看看能否揪出一两个吃里扒外、图谋不轨的货色。

最后姜尚真使劲拍胸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说叶姐姐你就等着吧,很快那个跟自己同样擅长破境、更擅长压境的杜观主,就会是玉璞境了。

金顶观,宗门候补,杜含灵跻身玉璞境,金顶观顺势跻身浩然宗门之列,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天之象地之形,七现二隐,法天象地,此阵一起,以金顶观自身山头所在,炼为天枢,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坐镇大阵之中,杜含灵的境界,相当于一位“领阵司杀”的仙人。在桐叶洲北部,完全无敌手。就可以取代香火凋零的桐叶宗,成为半洲山河的仙家执牛耳者,名副其实的山上君王,以桃叶之盟作为躯壳,领衔群雄,外与别洲势力较劲,实则内与南边的玉圭宗遥遥对峙,起大阵,升宗门,争气运,聚时势,最终等同于将半洲山河收入囊中……

陈平安好像看出叶芸芸的所思所想,笑道:“杜观主是枭雄,成大事者。”

在春山书院,陈平安就与自家先生提及过此事,与先生言语,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陈平安直接说了心中猜想,金顶观和杜含灵,极有可能,早年见过文海周密。

老秀才揪须,可是到最后,也只能给了个“静观其变”的说法,再让关门弟子多留意几分。

一幅面壁图,画卷已经完整摊放陈平安身前。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叶山主,我有个猜测。可能是无稽之谈,还会有点冒犯,所以希望叶山主听过就算。”

叶芸芸笑道:“陈先生直说便是。”

虽说此人是姜尚真的山上挚友,有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嫌疑,不过先后两次相处下来,对方大致品行如何,叶芸芸还是心中有数的,跟姜尚真不是一路人,绝对不像是个喜欢沾花惹草的。

这幅仙家长卷,序文跋语和钤印花押极多,不过是皆是赝品,只是字迹和印文都模仿得几近真迹。其中有一句跋语,取自山谷道人的那句毕竟几人得真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陈平安可以保证,这句诗句,就是阵眼所在,或者说之一。

陈平安缓缓说道:“极有可能,是有个人遥遥躲在幕后,只等叶山主自投罗网,误入其中,比如面壁闭关试图打破玉璞境瓶颈之时,画中此人,就会转头。如果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所有跋文印章,是集字,是化典,更是障眼法,归根结底,就是一座用心险恶的阵法,最终可能炼字成一首蛊惑人心的‘会真诗’,届时那个幕后人就可以飘然而至蒲山密室,对方好似一头解禁脱困的化外天魔,早就盯上了叶山主,只等你主动打开画卷所有禁制,届时梦里不知身是客,那人就可以强行与叶山主结为……片刻的道侣。”

有些言语,陈平安不宜说得太过露骨,比如云雨之梦,鱼水之欢之类的。

虽说道家房中术,是旁门左道,却非歪魔邪道。修道之士,不会将此术其视若洪水猛兽。但是这一幅,当然是例外。

层层阵法,雾里看花,是为了掩盖某个真相,比如这幅所谓的仙人面壁图,其实就是一幅……春宫图了。

叶芸芸盯着陈平安片刻,点头沉声道:“陈山主,我有数了。”

无异于逐客令。

陈平安识趣起身告辞,重新收起画卷归还叶芸芸,拿着那壶酒离开凉亭。

瞧瞧,这就是说真话的下场。

叶芸芸心情沉重,叹了口气,使劲摇晃脑袋,她收起画卷,面朝那个已经走出凉亭的青衫背影,抱拳道:“谢过陈先生提醒!”

陈平安转头,脚步不停,笑着摆手。

叶芸芸快步走下台阶,跟上那位腰悬双刀的陈剑仙,好奇问道:“陈先生此次为何出门佩刀?”

陈平安笑道:“这次来桐叶洲创建下宗,没觉得会有什么打打杀杀的机会。”

有小陌在身边嘛。

叶芸芸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修士,笑道:“能不能问个问题,这个小陌,可是剑修?”

那人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察觉到黄衣芸的视线,立即客气点头,微笑致意。

陈平安点头道:“是剑修。”

之后陈平安说要在这边再赏景片刻,叶芸芸便率先离去。

小陌抬头看了眼夜幕,收回视线后,欲言又止。

远古北斗,是为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

那个金顶观的杜含灵,境界不高,野心不小。

陈平安却是望向别处星辰,笑道:“这个中土陆氏,志向奇高,估摸着是想要仿造出一座飞升台。一旦得手,中土陆氏一家之内,所谓地仙,就真是地仙了。”

比起大骊王朝的仿白玉京,若是能够仿造出一座飞升台,更能算是名副其实的通天手笔。

小陌想了想,最终给出三字评语,“想上天。”

小陌抬头望月,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远古时代的两座飞升台,掌管大地之上男女地仙的飞升事宜。

其中一座飞升台,以神女青鸟传信人间。

陈平安笼袖站在栏杆旁,眺望远方山河,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挡我缝补一洲山河者,就是修士与我问剑,武夫与我问拳,后果自负。

小陌怀捧绿竹杖,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道:“公子,想啥呢?”

陈平安笑答道:“要好好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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