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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黄昏时分下了一场雨,所以很早就开了电灯。檐头的雨声渐渐地低微下去,却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上房里服侍的钱妈挑起帘子,向屋子里说道:“大少奶奶,三少奶奶来了。”
帘子打起,外头的雨雾寒气便向人无声袭来,仿佛一场无形的薄雾,大少奶奶站起来,只见外头的雨仍旧下得如烟似雾,院子里本种了不少树,越发显得暮霭沉沉。一个女仆原本替秦桑撑着雨伞,此时在廊下正收起伞来,屋子里橙色的电灯光映在伞上,伞面细密的水珠仿佛笼上一层彩虹的霓色。大少奶奶看秦桑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里头不过一件织金夹棉旗袍,不由道:“眼看着晚上冷起来,三妹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若是衣裳不够,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秦桑却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只道她是来同自己一起吃晚饭的,便笑道:“今儿晚上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今天是十五,我吃全斋。”秦桑因见桌子上搁着一只海碗,正对着电灯底下,极是醒目,她原本带着几分愁容病态,此时顿了一顿,方才问:“大嫂在忙什么呢?我可是扰到大嫂了?”
“在给燕窝挑毛。”大少奶奶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眼睛都要挑花了,正打算歇歇。”
秦桑见那海碗里头,果然是发的燕窝,旁边搁着一把小银镊子,再旁边却是一张细棉纸,上头有星星点点,是挑出来的燕子毛和黑灰碎屑。秦桑因道:“大嫂还自己弄这个,何不叫厨房弄了去。”
大少奶奶说道:“厨房的那些人,哪怕千叮万嘱,总不会有自己挑了干净。”
秦桑不由得说道:“大嫂对大哥真是好,时时处处都这样用心。”
大少奶奶却笑了笑,说道:“这个倒不是给他炖的,是给老爷子炖的呢。”
秦桑听得她这样说,不由得怔了一怔。大少奶奶说道:“你大哥常年吃药,不能吃燕窝这些东西,大夫说老爷子那个病,吃燕窝倒是有益处的,所以我叫厨房总给老爷子炖一蛊,左右到了这晚上,我也没什么事情,怕他们弄得不干净,就自己挑挑得了。”
秦桑道:“大嫂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好。”她这句话倒是肺腑之言,因为她两次被拘在易家老宅,大少奶奶都对她一如既往,照拂都甚是周到,所以不免有此感叹,稍停了停,又说,“大嫂对我也一直这样好。”
大少奶奶又笑了笑,说道:“这家是我的家,家里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像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对你不好?”
秦桑因为心绪烦乱,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不过她的人却不知不觉就坐下来,随手拿起那镊子,挑出燕窝里的杂质。却听大少奶奶说:“你们都是新时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个没脚蟹,做不了什么大事,把家里照顾好,也是我的本分。”
秦桑听她这样说,无端端一阵难过,岔开话,随口问:“我倒从来不知道,大嫂是怎么认识大哥的?”
大少奶奶听她这样问,倒难得地红了脸,想了一想才说道:“那会儿我还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几岁。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见面的。有天下午,我去园子里折梅花,小时候顽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树上去。丫鬟老妈子围了一堆,我却偏不肯下来,结果正在那里闹哄哄的,你大哥走进来,说,妹妹,你快下来吧,可别摔着。那时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样”她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满是红晕,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显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秦桑轻声道:“倒没有想过,大嫂小时候还挺调皮的。”
大少奶奶说:“小时候谁没三分顽性,说到调皮,二妹妹才是真调皮。”
她陡然提到二少奶奶,秦桑心里不由得一跳,神色微变。大少奶奶却浑然未觉,只顾着说下去:“二妹比二弟只小一岁,跟三弟倒是同岁,小时候两家常来往的,他们三个到了一处,那才叫鸡犬不宁。我记得有年老爷子生辰,府里唱堂会戏。二妹妹随着亲家太太也在这里做客,那会儿她也才十二三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到后台去了,偏生将那髯口卡在脑门子上,穿了件白袍子去唬三弟,把三弟吓了一大跳,从假山上跌下来,正好把后脑勺撞在了山石凳子上,伤口足足有一寸来长,那血流得啊只差没有把阖府上下的人都吓死。到现在三弟头上还有个疤呢,叫头发挡住了看不见。眼看着他头破血流,大家慌得找大夫,把二妹妹也给吓坏了,一直哭得脸都肿了。”大少奶奶一边说一边笑,“小时候真是十足的淘气,后来二妹妹好一阵子不肯到家里来玩,我们还常常说笑话,说三弟倒反过来把人家给吓着了。”
她因为见秦桑脸色苍白,不由得问:“三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一边就叫,“钱妈,给三少奶奶拿件棉衣来。”钱妈答应着,没一会儿果然拿了件棉衣来,大少奶奶笑着说:“这是我的衣裳,三妹要是不嫌弃,披一披吧。”
秦桑披着衣裳坐在那里,看大少奶奶手腕上笼着的佛珠,出了一会儿神,又说:“二哥也真是一个绝情的人,二嫂没了,他一走这么些日子,半分消息都没有,指不定二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大少奶奶说:“依着我说,亲兄弟几个,还闹什么啊?老三也真是,非把老二给逼走。老二好些事情是做得不对,但毕竟是一家子人,何必闹笑话给外人看。这次老大叫他去接老二,我看很好,自己兄弟,何必呢。况且老爷子病成这样,家里人心惶惶的,若是自己兄弟再折腾,白让外人瞧笑话。”
秦桑打起精神来,问:“二嫂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我真想去看看。”
大少奶奶说道:“亲家太太还在,不过亲家老爷前年就过世了,自从二妹妹出了事,亲家太太说一直病在床上,很不好呢。我前阵子刚打发人去看过,说是痰症,也只是拖日子罢了。”
秦桑便道:“那烦大嫂跟大哥说声,我想去瞧瞧亲家太太,不知道成不成?”
大少奶奶笑道:“你去瞧亲家太太,干吗还要跟他说啊?”
秦桑笑了笑,说道:“大哥居长,现下父亲病着,他是一家之主,当然应该禀告他一声。”
大少奶奶笑道:“就你最见外,你想要出去,直接告诉号房给准备车子就是了,还闹这样的虚文。”
秦桑道:“还是告诉大哥一声的好。”
大少奶奶见她这般坚持,不由得十分意外,秦桑听外面风雨之声不断,慢慢叹了口气,说道:“这雨只怕是停不了了。”
大少奶奶见她的样子,只当她是牵挂易连恺,不由得抿嘴一笑,安慰她说:“放心吧,过阵子三弟就回来了。”
秦桑慢慢地笑了一笑,说道:“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大少奶奶说:“天气冷,又下雨,我就不留你坐了。”又说,“这件衣服你要是不嫌弃,先穿着就是,这么冷,你倒连件皮毛衣裳都不穿,回头看冻出毛病来。”你这阵子胃口也不好,我这里吃斋,就不给你送菜过去,你若是要什么吃的,尽管打发人去厨房。反正厨房里是一整夜不熄火的,这是在自己家里,还不得自己自在,那也太见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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