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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必用转开眸子,看向顾乘风,问道:“请恕张某愚钝,我与先生何曾见过?”
顾乘风与柳浊清相视一笑,一个化作白须老翁,一个化作中年家丁。张必用上下打量二人,嘟囔着:“二位甚是面善。”这当儿,白子辛端一箕青菜走出来,对张必用说:“相公,你怎么连他们也记不得了?我当日得以回南淮,正是靠这些仙道相助呵。”
张必用恍然大悟,眼睛里放出光彩,然而目光触及常朝云,他眼里的光芒又熄灭了。随即,他不觉垂眼,低声道:“世事无常,数月前我还是睿王门客,如今睿王已经登基为帝,我却沦落至此了。难得道仙不嫌弃我们这寒屋鄙舍,只怕我们招呼不周,道仙莫要见怪才是。”
直到午膳用毕,张必用再未言语。白子辛同顾乘风等人说话,他便躲进内室。柳浊清格外心细,留意到屋里少了一人,方才张必用在堂屋,她不便多问,此刻便压着嗓门,问道:“白姑娘,张先生不是还有一位原配夫人么?此刻怎不见她了?”
白子辛回头看看通往内室的草帘,低声道:“夫人逃离京城,前往天禄岛的路上受了风寒,后来又因缺粮少水,不日病故了。”
顾乘风道:“如此说来,张先生的兄长岂不是也……”
白子辛轻笑道:“道仙莫要再提那厮。我们逃去京城,他贪图我们古玩财宝也罢了,后来竟落井下石,加害于我们。此人半点良心也无,实在枉为儒生了。”
柳浊清问:“本来人间俗事我也不太明白,然而你们在邑州也算大户,张先生又一直是那睿王的门客。据我所知,京城邻边州府自睿王发动政变,翌日便归于新政辖制,并无战事发生,你们又因何故逃亡哩?”
“此事说来话长。自睿亲王政变事成,那旧帝的舅父镇威大司马便知他此前得了假情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索性率兵北逃,向北魏镇国将军袁肃求援。自文琲公主于北魏遇刺,我相公一直以为,北魏文官当权,刺杀和亲公主于北魏武将有利,下手的该是袁肃才对。然而镇威大司马才将出兵助魏,京城便出了大事,足见这整件事都另有乾坤。袁肃想借文琲公主遇刺迫使西梁发兵也许是事实,可是北魏丞相故意纵他也可能是事实——”
白子辛话音未落,张必用已掀开草帘,钻出内室,道:“岂止可能?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陷阱。”他径直走向常朝云,接着说:“北魏丞相早与你们常氏勾结,是或不是?”
常朝云冷眼看他,答得不紧不慢:“是或不是你现在问我又有何意义?就算你猜对了,一切为时已晚。你若猜得不对,难道我说我常氏兄妹未与北魏丞相勾结,你便尽信不成?”
张必用哭笑不得,怒道:“你们不光与北魏丞相有所勾结,我想你们同西梁朝中重臣也多有勾结。要不然,睿王夺权,西梁那位大司马何以派兵相助?想我南淮大好河山,原来太平祥和,如今却因你们妖臣乱党兴风作浪,以致我们这些平民流离失所,我……”
常朝云抢过话头,道:“张必用,时至今日你还糊涂着。口口声声对旧帝旧制不满的是你,如今新帝登基、旧制皆废,不满的还是你。你说平民流离失所,我倒要问问你,不是你们这些儒生推波助澜,旧帝旧制如何失得民心?我看你痛心疾首的,不是我们这些妖臣乱党,而是旧破新立,你非但未得好处,反落得如此田地吧。”
张必用浑身颤着,费劲地说:“想我张家祖上四代为官,只在我们这辈未求仕途,对南淮不可谓无功。不料睿王才刚登基,便对治下辖区大行新制,城内商贾减免税费,城外农区则鼓励农夫村民举报旧帝拥趸,并敕夺遭举报乡绅的土地房宅,封与那些检举者。我原以为我乃睿王门生,总不会有人去检举我,纵然遭人检举,官府也不会采信。谁料我家丁十余人竟与一众佃户签了个百人血书,又说我拥护旧帝,又说我伺机谋反,官府竟不分青红皂白,来我府上抄家。我替睿王卖过力,他一上台,便拿咱们下刀。天底下哪有此等道理?枉我当初瞎了眼,竟追随于他,不过他如此过河拆桥,想来他这皇位也是坐不稳当的。”
无念子道:“张先生,本来你博闻广识,论见地,我自然不如你。可是半月前我也曾去过邑州等地,就百姓所言,城内商贾对新帝是毫无意见的,城外农人,更是各个大赞新帝,对于北面旧帝一党,甚至有青年愿誓死对抗的。”
张必用一时语塞,白子辛见他面色难看,忙说:“农人皆为白丁,只看眼前得失。今日他说这边独好,明日恐怕又变了,我想,他们的话也做不得数。”
白子辛此言一出,柳浊清直摇头,道:“白姑娘此言差矣。农人多目不识丁是实,然而目不识丁只因他们生于农户贫舍,并不是因为他们智有不及。况且只看眼前得失的,又哪里只是农人?商贾、工匠、儒生、官吏,甚或一国之君,我竟不信这普天之下,有人不计眼前的。我以为,农人所以只计较眼前得失,不是因为农人目不识丁,仅仅因为身为农人,除了眼前得失,再无它物去计较罢了。我虽自幼上山修行,至今道行也才三十年,却也由所见所闻悟得些许道法真谛。记得十年前,我曾问师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因天地无极,万物之于天地,皆渺小无异,乃为刍狗,是为无为无相之智;可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却毫无道理,因圣人者,是为人也,既然冠以圣字,总该有至圣至贤的品性。我师父虽也作了解释,在我看来却是漏洞百出的。固然为圣人者,胸怀天地,百姓生计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可是圣人难道是生而为圣的么?若圣人生而为圣,非圣之人大可不必在乎圣人,否则我们参悟道法学问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何苦为难自己呢?若圣人习而为圣,将圣未圣之时,又如何看待天下苍生呢?怀仁持善以待世人,则与圣人远之,清心冷眼以待世人,则与圣人无异。后来我与师兄多次切磋道法,又有了新的开悟,总算明白,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并不是说圣人没有仁善之心,恰恰相反,圣人乃怀大仁持大善,所以天下苍生在圣人眼中并无分别,只是这大仁大善于普通百姓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说到底,若非圣人,总不免囿于眼前利害,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近圣之人,稍有些超脱之志,总算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了。而圣人正因忘乎寻常事务,眼观耳闻的都在地外天边,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只是此山此水非彼山彼水,于俗世众生,近于无理无情无心无仁。由此可见,就算是近圣之人,比之真正的圣者,所见利害也不见得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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