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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
1
仍旧无法找到李大睿。上次他路过葡萄园时言之凿凿,说要“搭上一手”,还留下了不止一个联系方式,可结果竟是如此。最后让我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是否要故意躲开;我甚至还产生了更多的疑虑——这一想差不多把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家伙从头至尾不仅没有与我们真诚合作,而且在发行部的事情上正与宽脸一伙暗中串通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只好去找黄先生。这是一个无以言喻的角色,他在这座城市里一次次证明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
多日不见,黄先生好像更加深奥了,穿着等等也似乎更加讲究:头上打了发蜡,闪闪发光,脚上的皮鞋也锃亮逼人。他仍在用那个很长的、中间镶了转轮的高级烟嘴吸烟,说话时也不取下来。我简明扼要地把平原上的事、特别是李大睿的发行部被封的过程讲了一遍。我强调:黄先生是手眼通天的人,能否在这个关键时刻帮我们一下?看来要对付那个小城里的宗派势力,那帮坏透了的家伙,非您出面不可了!
黄先生坐下来,仰靠到沙发上。他那枝烟嘴的中间飞轮转动不停,朝上撅起来:“这事情嘛,我可以帮你找找人,嗯;不过嘛,你最好还是到那个地方去一下……”
“哪个地方?”
“李,李大睿。这家伙对付这种事儿特灵。他随便找个关系就得,再说发行部也是他的,多少也算咬着了他的肉,他会不舒服不高兴。随便什么地儿,只要他不高兴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能讲一口流利的北京土话。我实在忍不住,一时撇开了正事,问他是哪里人?黄先生说原籍河南,三岁时跟爸爸到了这个城市。我想他竟能说这么一口流利的北京土话,这倒多少有点怪了。我不太习惯北京土话。说到李大睿,我说:别提这个人了,我不知找了他多少遍,压根儿就没有影儿。“他说不定是故意躲开这事儿呢!”
黄先生没有说什么,马上到电话机跟前去拨弄,奇怪的是他只一下就把对方找到了。“宁先生有要紧的事情,嗯,特意赶回来的。是啊,他急着找你呢,知道吗?这关乎到你……什么?那个事?那个事过去了。以后再说,嗯。你们当面合计一下也好嘛,这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嗯?”他又说了几句什么,鼻子里吭吭几声,放下电话:“李大睿约你明天见面。”
我心里有点吃惊,当然更多的是高兴,我想这个李大睿啊,就像一种动物,这座城市到底还是有人能降得住你。你终于被我抓到了。刚才黄先生电话中说的“那个事过去了”,似乎是另一件事,它与我无关。我这会儿琢磨见了他会怎样——我要好好克制着才能顺利地交谈下去,因为这家伙可把我们坑苦了……
在见李大睿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他正在筹划的那本打印小册子,我常常琢磨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个人的内心既矛盾纠结,又冷利尖刻。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某个角落里的潜伏生物,就像海底里会射电的那种可怕的鱼。他洞彻而后冷酷。然后我又想了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我特别要弄清对方在其间扮演的到底是怎样的角色;如果说他与小城的宽脸他们从根上是一伙,那也未免太玄了一点,因为双方过去并不认识。可是后来事态的发展、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以及那个发行部经理的全面配合,塞给我心中的疑虑实在太多了。
李大睿在他的乡间别墅接待了我。我还从没到过这儿,就连类似的地方也没见过。说心里话,它让我大吃了一惊。此地离纷乱的市区还有一段距离,大约需要四十多分钟的车程。与那些破破烂烂的郊区农舍也保持了距离,它们中间并且有一片林子隔开:那是一条河谷,两旁全是杂树林子,其中的松树和白杨可真高,树下边的紫穗槐灌木密不透风。一条白石子铺成的不太宽的乡间公路看上去明晃晃的,一直消逝在灌木丛中——可以想象,树林挡住视线处正有一座河桥。三四幢楼房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建筑群,它在路边不远,河谷右岸。整片建筑看起来还算朴素,然而可能是因为临河而立,再加上绿苍苍的树木的衬托,一眼望上去即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我隔着楼房一百多米远处看着,发现庭院外边正开着火红的美人蕉,还有一些别的鲜花,都异常美丽——仔细看了看,那正是武早反复提到的罂粟花,它们刚刚开放,花瓣有点像木槿,但比木槿收得更拢。这种花有一种特异的妩媚……踏进庭院又有了新的发现:这几幢楼房的那种朴素只是极力遮掩的结果,它们的后面还有一些带阁楼的单层附属建筑;阁楼实际上是宽敞讲究的第三层,因为走近了还可以看到一层地下室。
李大睿正站在刚刚修剪过的草坪边上,身旁有一条卵石小径。他一手揽着那只叫“小耍”的猫,看着我,笑眯眯的,像是早就期待着我的到来了。我走近时,他伸出的手没有握过来,而是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嘴里发出“哞”的一声,像一头犊子在叫。他真的像一头小牛那样健壮,这会儿低着头往前拱,一口气拱进了屋子里。
我一跨进门就觉得空荡荡的,忍不住仰头——玄关的顶子可真高,一大串洁白的琉璃灯一直悬下来;我们说话时,高高的顶子响着若有若无的回音。我们踏着猩红色的厚毯进入大厅,几乎没有停留,又拐进了一个小厅。这里面安静得很。我们喝茶,吃水果,李大睿笑,哞哞叫。在这儿耽搁了二十分钟左右,他又起身,领我穿过一个小走廊,踏在向下的台阶上——我跟上糊糊涂涂地拐过一个长廊,好像走进了地下一层。
我想这儿可能连通了那几幢带阁楼的一层建筑吧。原来地下有一个如此宽敞的大厅!厅里闪着橘红色的灯火,也许那窗户的下半截只是装饰性的——地下室不可能有这么漂亮宽大的落地窗,整整是一道虚置的风景。有了这一排落地大窗,大厅显得华贵非常,而且丝毫都不再有沉闷感了。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而过,我认出那是弱不禁风的小煤。
地下大厅的面积不少于二百平米,隐蔽而华丽。它大概运用了特别的通风除湿设计,温湿度相宜,而且到处飘溢着一种玫瑰花的香味。
“怎么样,你对这儿印象如何?”
“不错,国王看了也会嫉妒。”
“算了吧,我们弄不懂国王。国王到处都是妙窝。”
大厅里的长条西餐桌上面铺了亚麻桌布,有插了鲜花的青釉陶罐,像是刚刚开始准备一个大型酒宴;大厅的一侧是几个大茶几,两旁放了可躺可坐的大沙发,上面都有厚厚的丝绒垫子。椭圆形茶几上的一大束鲜花闪着晶莹的露滴,散发出强烈的香气。靠近的是一个大壁炉,里面还有黑白相间的灰烬。眼前的一大束鲜花简直让人神色迷乱。闭上眼睛,闻着一阵阵飘来的清香,一时会忘记身在何方。富丽、舒适、可意,这种感觉逼真而强烈,就像十恶不赦的大盗生了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儿似的,她同样会让人倾倒。但你总不能因此而连那个强盗也一块儿谅解——实际上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常将二者混为一谈。是的,这种可怕的混淆简直比比皆是。比如说眼下这一大束美丽的鲜花,它正在让人遗忘它的主人,遗忘他的种种劣迹,他的一切,他与这河边建筑群落所产生的巨大的不和谐……实际上稍稍静下来想一想就知道,我旁边坐着的是一个投机商、一个书海大盗、一个进行多种投资的盘剥者、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他的职业完全没有什么道德基础。
他手里一直不离“小耍”,抚摸它,偶尔还亲亲它的额头。他让我喝葡萄汁,喝一种新鲜饮料,又罗列出各种各样的高级香烟。他说:“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很少好好谈谈——上一次到你的葡萄园里去太匆忙了,也没有机会。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到那个海滨小城,那儿很好,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在那里也搞一个落脚的小窝。”
这家伙总是想得很美,但不幸的是他大半总是能成。世界就是这样,上帝偏爱一些能想能干的胆大包天的家伙。我心中极力压抑着什么,因为我知道这次是来求助而不是来谴责的。我现在已经像一个被围困的人,需要有一个人为我解围,不管这个人多么邪恶。我的这种妥协精神在别人看来也许是自然而然的,而在我过去却是很少有的。就是这样,莱夷族的后人在今天也不得不学会妥协,这就是一个时代的催逼和胁迫。我回应他刚才那番话时,嗓子有点沙哑。我说:
“您的那个愿望和打算很好,可是……我今天不得不告诉一个坏消息,因为它太不利于我们了——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预料……”
李大睿笑着,吸着烟,看样子一点都不惊讶,放松得很。他斜躺在了沙发上,“小耍”因为厌恶主人吸烟而躲开了一点,他抱歉地拍拍它:“说说看呀。”
“他们把那个发行部封掉了。”
“嗯。”
看来这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不快,更无惊讶。
“就为了黄书的事儿吗?”
我点点头。
他哼了一声:“人家到底还是不嫌麻烦呢。”
我努力理解着这句话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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