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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都认真拜读了……我是说那个打印本。你印它也不见得全是商业目的吧?你起码赞同其中的一部分,可以这样说吗?”
“当然。你知道是哪一部分?”
“不知道。说说看。”
“就是最辣的那一部分。”
到底哪一部分才是“最辣”的,他没有回答,而且不置一词。他只是顺着另一个话头往下讲。我有一刻走神了,心里想:洞彻和理性,偏执和勇气,直到冷酷;可是这并不影响你做另一些事情。今夜我因此而绝望,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他丝毫不为别人所动,仍然在讲下去,讲下去。
3
我们真的作了彻夜长谈。大部分时间是他在侃侃而谈;只是接近黎明时分,我才疲乏得不能支持,睡了过去。
吃了早点,该离开了。他要用车送我,我谢绝了。我发现他并没有怎么挽留。
走上了白石路,我才发觉脚步有点踉跄,身体疲乏得很。我的头发大概乱蓬蓬的,好像一脸倦容再也没法洗去。我往前走了许久才搭上了一辆市郊车,然后又不知在哪儿下了车、是哪一站……盯着街上混乱的车辆和人流,听着那像海潮一般的声音,呆呆地怔在那儿。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忘了这会儿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到了那个地方、为什么要作彻夜长谈、谈了些什么,一时都有些糊涂……大概由于极度的困乏和紧张,加上沮丧和长途旅行的疲劳,我这会儿站在纷乱的大街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要到哪里去?我正处在这座城市的哪个方位?
费了好大劲儿,我才弄明白是从郊区走向市内。我没有继续搭乘交通车的念头,只是这么往前走着。我慌里慌张的神色引起了几个路人的注意,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走啊走啊,实在有点累了,就倚在电线杆上歇息一会儿。我想问一下到市里去该乘几路车?他们指点我上了车,可是在第一个停车点,我又莫名其妙地被推拥下来。
我竟然忘记了在车子开启之前重新登上去,就这么眼巴巴地瞅着它离去了。我揉了揉眼睛,生气地捶了捶自己的头。我真像一个乡下人,简直是给弄蒙了。到后来我好不容易又搭上了另一个班次,不知坐了几站就下了车。我朦朦胧胧觉得这里离家不远了,因为我看到了家的南面一点儿的那座小山。我往前走着,天色尚早。
这会儿这座城市是那么陌生,我像来到了一个崭新的星球上,一切都觉得奇怪。大白天闪耀的霓虹灯,叫卖的商贩,远处那个站在红白两色指挥台上的交通警,都有点怪模怪样。此刻我站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像一个茫然无定的流浪汉——没有立足点,没有准确的去处。
太阳越来越烫。随着往前,我终于记起了一切:我是为刊物和葡萄园的事情才来到这座城市的,我刚刚去求助了一个人,那是个亿万富翁——接上去我还要到另一个地方……我渐渐振作起来。是的,我是到这座城市里来打拼的,我必须赢——多久了,我真的像一个孤儿,破衣烂衫地奔跑在秋风里……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雨子、想到了滨。
是的,我想到了滨。
在这城市的秋风里,我突然想到了他们,并且清楚地记起:往南走两条街,然后乘坐三路电车往东,就可以看到那个有着青铜雕塑的广场了。啊,铜雕……铜雕下站立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淳于黎丽——她如今和一个处长生活在一块儿了……对,我要找到那座铜雕。
车子咣咣当当,塞得像沙丁鱼罐头,挤得我简直不能呼吸。一个人厉声吆喝了一句,大伙儿都闭了嘴巴。我用力地挣扎,好不容易钻出了挤挤的人丛,钻到了车子的中央。这里稍微宽松一点,我叉开两腿,把手搭在了横杆上。我突然记起,以前我就是常常这样对付这个拥挤的车子、这个摇晃不停的破铁笼子……秋风从破碎的玻璃上灌进来,有点凉。我发现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一眼看到了那个铜雕。好久不见了,好像铜雕也像我一样消瘦。它在我眼里变小了,而记得以前是一个很高大的雕塑。我在它跟前转了一圈,想寻找当年那片盛开的菊花。没有了,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破衣烂衫,手里提着铁罐的人走到铜雕跟前,仰脸往上看着,伸手指指点点,口中喃喃。这是一个城市流浪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举起手中的铁罐:一股刺鼻的臊臭让我赶紧捂上鼻子。后来我好奇地看了看,发现铁罐里是变馊了的一点稀饭。他刚才指点着铜雕,是跟它讨要食物吗?
我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点钱,那是一元纸币和几个硬币,把它们递到他手里。他看了看,不假思索地扔进了盛着馊饭的铁罐里,满意地走了,一步三摇,还哼起了歌。那歌声同样是谁也听不明白的流浪汉的歌。
我久久站立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
这是那个小胡同吗?当我突然察觉自己来到了哪里,赶紧转回了身子。我拐进了离这儿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那个铺着青石板、通往雨子家的巷子。
雨子那么热情地接待了我。天哪,他这里果然十分温暖。雨子把我让到那把全家惟一的藤椅上。
“滨呢?”
“上班去了,她一会儿就回来。”
我发现自己有点老了。声音苍老,心态也苍老,有点像那个定期来看望滨的聂老——我又问起了聂老,雨子说他每个星期都要来。我说:“我也来看滨……”雨子愣怔怔的。干吗用那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难道只有聂老可以,我就不可以吗?难道只有老人才可以按时来看一位美人,而我就没有了这样的资格吗?不,我同样需要,需要一张温和的、永远微笑着的面庞……雨子给我倒茶,又拿过他们出版社刚刚出版的一本绝对漂亮的画册让我翻。我想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娃娃:看图册。不过我翻动这些图册时立刻想到了我们那个刊物、它的美丽插页。我站起来,在他的书架上寻找着我们的杂志——找到了,好几本插在一块儿,金光闪烁……我一下欢欣起来,把它们全都抱到了怀里:
“你看,你看,我们的杂志……”
“我们很受鼓舞,真的,我和滨都特别喜欢。”
我拥抱着我们的杂志。我离开它多长时间了?很短,刚刚一个星期。可是我觉得就像离开了它们一年似的……我刚刚投身的这座城市与我们杂志的气质相距何等遥远。它天生就该诞生在那片平原,诞生在一个海滨葡萄园里。可是想到它面临的危难,心里一阵阵发疼。它像一个少女被一帮痞子给围困……
接下去我对雨子扼要地介绍了整个情况。雨子默默无声。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后来他说: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为你们的葡萄园捏一把汗呢,我知道你们把这个包袱背过去了,面临着两种危险:一方面它来自刊物本身;一方面来自你们的经济压力。你知道吗?你们的刊物招来的不仅仅是喝彩声,还会有……但我总想,你们已经使它顺顺利利地出版了,这就了不起,它生存过,这是一个事实。它告诉大家,这样的杂志是有的!它将会让好多人去效仿——如果今天没法效仿,那就等到明天!这份杂志是你们葡萄园的,它与我们的出版社、与那个海滨小城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它很难生存下去……”
我心中不甘,绝对不甘……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东西,我们只是用自己的血汗滋润它,让它芬芳四溢。如果现在剿杀它还为时过早,也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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