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凉苑虚庭空澹白

百无聊赖，索性翻书自娱。案上恰有一本诗集，是晚唐李贺的集子，偶然拨开一页，随意读了下去，正是十二月乐词。芸娘从正月的初春新景读到九月的晚凉天气，待看到“竹黄池冷芙蓉死”时已生出满腹闲愁，直到念出“凉苑虚庭空澹白”时，便觉得此情此景皆在眼前，也不需推窗顾盼，想来庭中也是空冷虚旷。竟像是李贺看见了自己眼中的景物，依照着描摹出来，又在百年之后被自己碰巧翻出。

宛贞正倚着薰笼料理衣物，往芸娘手头一望，见她正在翻看李贺的诗，笑道：“娘子何必在夜里看这种鬼魅字句，小心做些上天入地的噩梦。”她从小娇养在卫夫人身边，自己又有志气，识的字、读的书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多些。

芸娘歪在软鼓鼓的隐囊上说道：“这几夜倒真有些浅眠，迟睡晏起的。之前清晨每每有燕子相呼，叫我不得不早醒，如今它们南去了，我竟能一觉睡到天大亮去。”

楚歈的膝上依旧盖着薄毯，他翻开前线将士紧急写就的战报，指着“蜀人屯军三十万于秭归东郊”一行，说道：“大战将至，还是要亲临战场才好。主帅滞守异地，难免贻误军机。”

吴启临点头道：“我早已暗中安排了。夷陵的行辕已经完备，荆州的属官们也早有准备。一声令下，三天内就能启程。只是……”他看了眼楚歈的伤腿，“子律，你尚未痊愈，能支撑这长路奔波吗？”

楚歈的断骨已基本康复，只是尚不能自由行走。他拄起轻便的木拐，略显蹒跚地走到窗前，看看窗外银白的芦花荡连起苍茫穹宇，说道：“我若不到，军心不稳。自漳河调来的主力行至何处了？”

吴启临道：“大军开拔，百事繁杂，明日午时就能到荆州大营了。不如让他们在荆州休息一日。”

楚歈点头道：“如此正好，我的幕府也随之同往，三天后奔赴夷陵！”

芸娘见宛贞反问自己，便觉得其中一定有些渊源。一想到楚歈可能和秋茗有牵系，她竟一阵酸涩，关心则乱，忍不住试探性地追问道：“宛贞姐姐可知道内情吗？”

宛贞的眼神迅速闪烁了一下，又恢复往日端正的神情，正色道：“秋茗的母亲是已故夫人的陪嫁，因此她自小和二爷玩在一处，当做男孩儿养大的。除此之外，便没别的干系了。”

翠儿咂舌道：“那她为什么针对咱们？还有夏桡，以前不常打照面，今日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甘心给秋茗拍马，做奴才的奴才！”

宛贞一边递茶水给芸娘，一边说道：“夏桡如何我不知，只是咱们向来和秋茗私交不错，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谁也看不惯，对二爷倒是一等一的忠心。因此姨夫人才把她留到现在。”

芸娘倚在紫竹坐榻上若有所思，说道：“也难怪，但凡有些本事的人，总会有些脾性。咱们平日少去葭玉馆走动就是了，不必硬碰硬。”

吴启临道：“这正是两不耽误的行程。蜀军岁屡战屡败，却不可等闲视之。岂不闻哀兵必胜，骄兵必败？何况战场必在江上，对方熟悉三峡气候，又占了水兵优势。驻守荆州的我军大多是从中原调派来的，不善水战。万幸有善于造船的漳河援军，倘若他们不到，子律去了也是无益。”

楚歈回身道：“既然漳河援军来了，便不能再耽误。我明日一早向姨母辞行。”

吴启临笑道：“子律不妨好生调养三日。你伤情未稳，此去已是铤而走险，更不宜过度操劳。”

楚歈回到木榻前，扶着拐杖颤巍巍坐下，叹道：“议事不可废，即使要将养，却不能一日不见属官。其余的事我大可暂时放权，有劳老师操持大局了。”

屋内烛火莹莹，窗外蒹葭苍苍。却说束素池那边，芸娘也对着夜色出神。看枯枝把星空月影乱剪成碎片，她不由轻叹。楚歈连日来同她消磨时光，那时不觉得如何有趣，一旦不见了踪影，她反倒惆怅起来，怕真出了什么猝不及防的变故。

此事便匆匆撂下了，只是芸娘不去，楚歈自然会来，也没什么正事，只是闲聊几句，偶尔用些便饭。日子久了，芸娘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任由他说些痴话，自己也能坐在一旁拈针引线，神色如常。光阴无声，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只是月寒日暖的更替间，堆积在桐雨轩中庭的落叶渐渐少了了，兴许因为此地常有人迹，驱散了久闭深掩的寂寞，兴许是秋深了，已无黄叶可堪飘零。再看门前的对联——因风金掌润，乍雨露痕清，想是仙人也有倦怠时，索性把漫天的金掌一齐收走，什么仙露神丹一概不施舍，免叫世人执迷寻仙问药，都寄情于人间的欢欣喜乐去吧。

自九月中旬后，随着蜀军的集结，夷陵守军的压力日益紧迫。这是一个博弈的过程，没有人愿意先行落子，都等待着对方展露破绽后伺机而动。每日浏览斥候们送来的谍报已然令人心力交瘁，楚歈多日不曾回葭玉馆了，饮食休息都在前府里将就。

那夜露华深重，毓秀堂中议事才毕。遣散了满堂的谋士后，楚歈难得回到葭玉馆，依旧留下吴启临。议事后的拥炉对谈已成为师徒二人多年来的习惯。

他们分外亲厚，独处时也更融洽随意些。二人分坐在木榻的两侧，中间隔着一张堆满文书的漆案，摇曳的烛火把吴启临鬓边的霜发映得愈加衰乏，偏偏气宇矍铄，衣冠磊落，有些不世出的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