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寒影窥帘月到除

楚歈笑道：“正好，我也该考虑给他择个什么官职，既不能泄露了机密，又不好太委屈他，使他知道自己的诈降之计已经暴露。”说罢，翻检起吴启临刚刚誊录好的公文，用朱笔圈点起来。

吴启临掀开粗粝的油布门帘，见远处江面上，修筑完毕的水寨处灯火阑珊，顺着火把的烟气冉冉抬目，便见猎猎风中鼓动的牙旗正撩拨着欲坠的夜月，游走在灰沉沉的流云间。他知道楚歈为了督办修缮水寨已多日未曾安稳休憩，加之此刻已过三更，纵使年轻，也不该再通宵达旦地操劳。少年时劳碌，老来时多病，这样的苦他是吃过的。

“这两日能宽松些，不必争这分寸光阴，回房好生休息一天，调理调理身体。”吴启临劝道。

楚歈放下笔，仰躺在椅背上，伸展了一下四肢，说道：“老师说的有理，许久没回去了，正好看望姨母。”

吴启临自门外收回目光，戏谑地看着自己昔日的学生，说道：“恐怕是急着看望你的‘小夫人’。”

自从秋茗处归来，宛贞便一直等着消息，又要照顾翠儿，又要看顾芸娘，也觉得十分疲惫。正如宛贞一般，芸娘日日发愁如何面对卫夫人，她虽得了楚歈的保证，奈何此人被军中案牍缠住，久久不见人影，只能从弟弟来往传信间偶得消息。幸而卫夫人对她不管不问，囫囵混过几天，可心里犹然惴惴难安，预感此时不过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卫夫人是个能兼顾大局的人，只在等着战火平息后快刀斩麻的一天。

那日午夜，楚歈与樊束私下会晤完毕。席间二人皆不谈纳降一事，可樊束言语间似有玉碎之意，叫楚歈心惊。他诚心想留用此人，今晚也不敢再逼迫，便又命人以上宾之礼招待樊束，自己则留在帐中同长史吴启临对谈。

“他若真是诈降，也应是先推拒，再让步，最后投诚。路数大抵如此，只是看不透他的真意。”楚歈叹道。

吴启临一边誊录文书，一边问：“樊束将军只说了泛泛的忠孝之言吗？可还有别的？”

楚歈道：“只有一句话，让我觉得别有意味——他说‘纵使投降，绝不会和父兄兵戎相见’。”

楚歈虽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子，平素粗犷有余，却于□□上格外腼腆，加之被老师调侃了，脸色微愠，含混道：“我没说过这话。”

吴启临敛起袖子，踱步笑道：“嗯，去了便无心回营了。年轻人，节制点，我是过来人。”

楚歈不敢和老师说这些荤话，急忙传唤副将收拾满桌公文，准备走了，却被吴启临叫住。回头一看，吴启临竟是神色严肃。

“抛开那些玩笑话，郡公也应记得及时料理好你们的关系，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有朝一日，她的存在和你的利益对立起来，孰重孰轻，也不需臣明言了吧。”吴启临说完，见楚歈面色凝重，僵立了片刻方才拧着眉头离开，走入无边夜幕。他叹息一声，蘸着半干的残墨在纸上写下“伦常”、“情理”、“成败”六字，端详片刻，又把纸送到灯前，任由火舌舔舐干净。爆开一点灯花，似是贪饕的怪物心满意足的饱嗝，为这人间至复杂的一顿美食而喜悦。

吴启临搁笔抱臂道：“若果真是个无心投降的人，恐怕都不会设想将来，他说出这番抗拒言辞，其实已在盘算降周之后的事情了。十有八九是要潜入我军做奸细，郡公又待如何处置？”

楚歈摆手道：“我虽有预料，却还是舍不得如此英才。何况……老师，您是知道的，楚家买通蜀国的朝臣，就是为了使蜀主猜疑掌握重兵的樊氏。樊膺迟早要死在‘功高震主’的罪名下。到那时，蜀主就不再是樊束的君父，而是仇人，他还会固执地愚忠吗？”

吴启临自杌凳上起身，在帐中缓步思索，说道：“更何况，蜀主在民间的威望远不如樊家军。倘若樊膺被治罪，必定是灭门的惨案，非但是自毁长城，更难免引得民怨四起。樊束作为樊氏嫡系，为我们所用，也是收买蜀中人心的妙计。郡公若要留他便留下吧，只是不能再接见此人。”

楚歈问道：“为何？”

吴启临道：“樊束既然被授意诈降，最怕的就是无人理会、贻误时机。越是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越是给他表演的机会。不如不见，他必然自乱阵脚，提早透露投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