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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哈哈一笑,道:“那也比我强些,我却是真个没得擅长。不过好在一点……”
他话也不说完,抖抖衣襟,站了出来,插进大舅哥和那宾仲之间,笑道:“在下沈瑞,先父曾任刑部尚书,兄台怎么称呼?”
那宾仲呆了一呆,下意识回头去看表哥,那福建举子更是眼睛都瞪出来了。
偏李延清这会儿也站出来道:“在下李延清,家父现任工部尚书。”
那福建举子也如宾仲一般脸涨得通红,原是背地里嚼舌头说人坏话吧,哪料当事人一个两个的都在现场,实在是臊得人无地自容。
沈瑞见状一笑,先低声道:“宾仲兄是遇上了家兄,若是遇到瑞,早便赢了。瑞没有这般诗才,却是……”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今日大家相逢在此便是有缘,又逢年节,也当庆贺一回,瑞不才,正是这浣溪沙茶楼东家,今日在下做个东道,请诸位赏面在浣溪沙烹茶观雪。茶楼无酒水,瑞仅以清茶代酒,敬各位兄长,待他日放榜之后,咱们依旧在此相聚,共叙同年之谊,可好?”
众举子听得他话说得得体,既免了众人花销,又全了众人体面,且那句同年便是祝众人都能金榜题名,更是让人心里熨帖,众人无不欢喜,大声应好。
茶博士店小二穿梭在各个雅间中,换上热茶和新鲜点心,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举子们纷纷回到自己雅间,享用起茶点来,茶楼上气氛便又热烈起来,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
李延清笑看周遭一回,低声向沈瑞道:“姐夫这岂止是好了一点半点,我是追马莫及呐。”
沈瑞一笑,道:“还有呢……”
说话间,对面那宾仲与他表哥以及与其同行的福建举子们已经走到近前,一揖道:“在下莆田戴大宾,这位是在下表兄林福余,这位是安溪许乃义……”
众人相互见过礼。
那福建举子林福余硬着头皮道:“实是在下鲁莽了,在会馆听了人挑唆两句……”
沈瑞收了笑脸,郑重道:“林兄虽是听了旁人闲话,然有一句说的却也是正理,没看过人的文章怎知其学识如何。”
林福余呆了一呆,有点儿接不上话来,他先前听沈瑞说话圆滑得体,是为己方解围的,可这会儿这句话……怎么听着像反话呢……
沈瑞却道:“想来诸位举业有成后,也有书坊联络诸位以求墨宝文章吧?”
众人都恍然,纷纷点头。
此时最好卖的书并不是后人以为的话本杂记,而是这些举子进士的制艺时文。
有些州县秋闱过后会将上榜文章都贴出来,有些则不会。贴出来的不用说了,在这个没有版权的时代,小作坊花几个铜板就能雇人抄文下来,翻印一套拿去卖钱。
若是不曾贴出来的,讲究些的书商就花些银两作为润笔之资,请举人老爷们将秋闱卷上文章默出来。不讲究的小作坊就等着新书出来后,买一本回去翻印……
在场的举子许多人都是收到过这样润笔之资的,对此并不陌生。
沈瑞笑道:“在下家中也恰好有一处书坊。”
他说着环视一周,众人的视线也都随着他转动,之间墙上、雅间房门上,挂着许多书画。
这些人早在进店时便就问明白了,知道这是在店里客人们留下的,也知道润笔银子不少。
此时也都明白了沈瑞的意思,便有人点头应和道:“若是能将文章刊印天下,实是吾等荣幸。且既知彼此学识,再有小人挑唆,便也没人会信了。”
不少雅间的门不曾关上,里头的举子也都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得此话,又有许多人出声应和。
着书立传是此时文人的最高追求,但是着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出来的,就算写得出来,刊印出来也是一大笔费用——个人学术着作一般不好卖,是没有书商肯捧着银子来求的,大抵要自掏腰包。
那么退而求其次,在这样时文集子里收录自己几篇文章,尤其是这种也收录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里,自己便也算扬名了。
许多人看向祝允明、沈玥、杨慎、戴大宾等文采初中之人时,目光不由热切起来。
沈瑞见时机成熟,便笑道:“诸位若是有兴趣的,可将秋闱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留下您的姓名住址,鄙店会奉上润笔之资,刊印之后也会奉上样书十册。”
众人连连应好。
应酬之后回到雅间时,杨慎才向祝允明与沈玥道谢,又向沈瑞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
沈润也黑着脸道:“不知是什么小人在背后下黑手,亏得今日咱们听到了,这年前年后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不知道会是怎样光景。”
沈瑞忙道:“三叔,大兄放心,我已遣了人下去打听了,也会安排人把今日这番话传出去,大张旗鼓的去各个会馆求秋闱时文,再把这诗画挂在浣溪沙,到时候就是有人想借题发挥也翻不起浪来了。”
沈润面色稍霁,道:“如此甚好。”
杨慎也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皱眉道:“虽是这般解决显得光明磊落,但……你可是真要印那许多时文?”
沈瑞点头道:“原本我那青篆书坊不过是小打小闹,其实最初是想着给二叔三叔出书作以消遣的。现下我想,不若借此机会,扬一扬名,当大家都知道‘青篆’之名,青篆再印出书来也就有了名气。”
借此机会扩大了影响力,这对于他之后推广农书乃至类似《天工开物》的技术书籍十分有利。
杨慎想了一回,知是好事,便也不再问了。
倒是李延清听了半天,终是赞沈瑞道:“姐夫这不止‘好在一点’,这般后手,子澈着实佩服。”
沈瑞看着李延清,微笑道:“子澈方才说擅画机栝图?前些时日怕扰你苦读,便不曾与你说过,如今我便问一句,你可乐意着本讲机栝、讲工程的书?”
*
这个年节里,京城文人圈里最热门的事件,便是青篆书坊拿着真金白银向赶考举子们求秋闱的时文。
不光是秋闱的文,竟还预订春闱的文。
一般举子应试出场后,都会把自己的文章默下来,文章来路不是问题。问题就是,这些文章是先买下来的,等发榜之后,若名落孙山,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来了。
这投进去的银子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青篆书房显得尤为财大气粗,对这些根本不在乎。
这样口口相传,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气。
而在上元节西苑盛大的灯会烟花展出后,工部里也有一些主事、员外郎被青篆“约稿”了,多是工程、营造方面的题目。
如此一来,青篆书坊在京中就越发有名了。
这些事情沈瑞都没有参与,他规划了个大致方向,就将事情全权交给了书坊掌柜,同时请沈琴、沈宝多多留心关照,自己则关起门来苦读,准备冲刺春闱。
至于那日发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楼的冲突,长随张成林打听回来的是有人在福建会馆里传了那份谣言,而戴大宾虽不是福建解元,却是少有的神童,一直被看好能问鼎一甲的,因此那份谣言才惹得福建举子们不快。
沈瑞又派人送信给刘忠和张会,请他们帮着查一查,并关注一下朝中动静。
结果却是两人都回话说,这事儿不用他再操心,这事儿自有焦阁老出手。
盖因旁人的儿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惧这等谣言,唯独他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实是水平差了些,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难的,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入阁,又如何肯儿子今科落第?!这会儿焦芳气得跳脚,却仍是要想法子在会试前把这事儿抹平了。
沈瑞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彻底什么都不管了,只管踏实读书。
二月初六,宫中传旨,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会试考试官。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戊辰科会试正是开始。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二月二十四,命会试正榜取三百五十人。
大考过后,赶考的举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虽然后面还有殿试,基本上不会再黜落考生,除了争三鼎甲的举子还在用功外,大部分人都开始了应酬结交。
此时官场最讲究“同乡”“同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携。
此时的应酬,便多是交好同年。
这会儿谁也不知道自己中没中,多多交际一番,若是两人都中了,正好彼此做个帮手,引以为援;若是自己没中,他人中了,正好要好好巴结一般,以后也好求提携。
当然,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没中,那也不亏什么,且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日后怎样呢,多结个善缘总没错。
人人都本着这样的心态,一时间京中酒肆茶楼统统爆满。
二月二十六,这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举子们仍奔走在四九城各个会馆、酒肆之间,推杯换盏,交际应酬,就只见遥遥的一处冒气浓烟来。
这一日又没有风,黑烟笔直升空,宛如一道狼烟,久久不散,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着火了!”“快救火!”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街面上乱作一团。
此时房屋还多木质结构,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慌不迭的回家备下水盆水桶。
酒肆茶楼也怕被波及,再死伤了客人,那是烧了店也赔不起的,当下就开始挨桌商量,将客人请出去。
许多举子的聚餐就这样被打断了。
但是听说有地方着火,都怕烧着自己,倒也没人借酒耍疯赖着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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