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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着年纪,这位也是十八了,算不得少年,只是看着面嫩,不免还被人称为少年。

那表字宾仲的举子初时还连连拱手以示谦逊,后听得有人提及一甲,他脸上却微微变色,没作声。

倒是他身边另一二十四五岁的青年黑着一张脸,不知用闽语说了句什么。

众闽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一时安静下来。

旁人却是听不懂的,见那青年一脸愤愤然,众闽人又不言语,不免好奇。又有脾气大的以为那青年骂人,怒目顶了一句,叫人把话说明白些。

那青年人原就肚子里有火,便朗声道:“说什么一甲,这一科里不知道多少衙内,如何还轮得到我等!便是再学富五车又怎敌那有个好爹的!”

众人一时哗然,那宾仲拉了拉同乡的袖子,用闽语小声说了两句。

那青年反而甩开他的手,声音更高,愤愤然道:“首辅李东阳的弟子、詹事杨廷和的公子杨慎,次辅王华的徒孙、前刑部尚书的公子沈瑞,阁老焦芳的公子焦黄中、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工部尚书李鐩的公子李延清……”

他冷笑着,大声道:“有这些人在,哪里还有三鼎甲的位置?!”

杨慎与沈瑞、李延清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都严肃起来。

沈瑞已错开身,向身后的长随张成林低声吩咐道:“去查查这几个人。”张成林领命悄没声去了。

一个乡音如此浓重的福建举子不会是在京中呆过许多时的,而若是才上京不久,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么许多朝中大员子侄参加今科会试的?

而他选择在年节这个时候,在西苑举子们集聚之地说这番话,又是什么心思?

这件事是针对沈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沈家如今可没有值得人图谋的地方,但在浣溪沙茶楼上说了这番话,又指出了沈瑞,沈家也已是被卷进去了。

杨慎微一思量,便向前一步走了出去,拱手为礼,道:“这位仁兄请了,不知兄台可认得你口中那几位部堂公子,可读过他们的诗书文章?”

那青年愣了愣神,又冷笑道:“不曾,那又怎样?”

他见杨慎衣着寻常,并不像是高官子弟,便嘲讽道:“怎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又或是说着仁兄你的痛处了不成?你也有亲族为高官受了他们好处不成?仁兄你有何见教?!”

杨慎冷冷道:“你既不认得他们,又不曾读过他们的文章,怎知他们不学无术只靠祖荫?历来只听过诗礼簪缨之族,从未听过哪朝哪代不许宦官子弟科举入仕的。会试都还没开始,你便先就给他们扣了顶舞弊的帽子!仁兄若觉得官宦子弟乃至只要家中亲戚有为官的,就都不要科举才是公正,那他日仁兄金榜题名后,不若让家中子孙亲族都不要再读书了,免得一入科举便被说是因仁兄为官之故!”

众人初时听那福建举子说出这许多朝廷大员来,顿时哗然,无不觉得必有舞弊事。

在场举子们最关心莫过于明岁春闱,虽然许多人能榜上提名已是三生有幸,根本没想过三鼎甲,高官子弟就是占了三鼎甲与他们也没干系,且每科取士总有三百多人,京中高官子弟又有多少,是影响不了他们什么的。

但学子原就是易冲动的群体,又是关碍终身的大事,只要有人点火,自然立时就着。

然这会儿听了杨慎的话,大部分都冷静下来了——盖因,绝大部分人,家中亲长都是有官身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没有点儿家底想供出个读书人实在是太难了,别说请先生的束修,就是寻常笔墨纸砚就是一大笔开销。

真正意义上的寒门学子鱼跃龙门的实在少之又少。

而在这时节能跑来西苑游玩的还能进茶楼消费的,十个里九个是家境殷实,这样的人家,或多或少的总有些亲朋是做官的。

杨慎说了末了那句让那位福建举子高中后子孙莫读书的话,也引来了一群“官宦之后”举子们的笑声。

开始有人站在官宦子弟这边,嘲讽那福建举子,说什么吃不着葡萄都不说葡萄酸了,倒说人家种葡萄的不对。

那福建举子一时羞恼起来,厉声道:“难道你读过他们的文章?你就知道他们那功名不是靠父祖得来的?你又能保证他们以后仕途不靠父祖?”

杨慎沉了脸,忽然问道:“兄台可是五岁能诗?”

那福建举子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大声道:“我虽不能,我表弟却能。”说着一推身边那表字宾仲的少年,道:“你待怎的?不服便来较量诗才!”

那宾仲皱了皱眉,低声喝了句:“表哥!”

那福建举子立刻梗起脖子来,“宾仲,你好生作诗,叫这些人心服口服。大家为证,他日三鼎甲若非是你,若是那些阁老部堂公子,那便是不公!”

那宾仲大急,道:“表哥何敢妄言!天下英才济济,三鼎甲岂是轻易可取?!几篇诗词又算得什么!”

那福建举子冷笑道:“你县试那年与人应对那句‘官居阁老’原是年少轻狂么?不为鼎甲,他日如何入阁?”

这话却是强词夺理了,切莫说县试那年这宾仲不过十二岁,就说便是阁老也不都是三鼎甲出身。

宾仲刚待说话,周围人却已起哄起来,“好个鸿鹄之志,十二便已有为相之心!”“好个十二阁老,快快应战吧,也让我们瞧瞧五岁能诗的少年阁老风采!”

众人这样一起哄,那宾仲也不免心里有气,到底是少年人,在家乡因是神童也一向被人追捧,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当下也不多说,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向杨慎行礼,道:“兄台请。”

杨慎点点头,道:“今日既是咏雪,便依旧此题,以此为韵。余方才偶得一首一七令,先献丑了。”

他清了清喉咙,见周遭渐渐安静下来时,方诵道:

“雪。

凝明,澄彻。

飞玉尘,布琼屑。

苍云暮同,岩风晓别。

深山樵径封,远水渔舟绝。

南枝忽报梅开,北户俄惊竹折。

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

众人一时屏息,半晌忽然有人叫了声好,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一七令源自白居易,要说难却也算不得多难,却是考究巧思。白居易《一七令·诗》和元稹《一七令·赋茶》都是此中佳作。

那宾仲一时呆愣,眉头紧锁开始思考起来。

那福建举子既能中举自也不是个草包,一听便知道对方才华不逊于表弟,再见表弟这副模样,心道不好,生恐表弟会输,刚待补上两句,想着便是不赢也要找回场子来。

却见那边雅间中走出一中年人,抖了抖手,与旁边一个青年共同展开一幅长卷。

其上正是西苑雪景,画作十分简单,不过寥寥数笔,却是极为传神。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却是画作右边的一副狂草,所书正是方才杨慎的一七令,但见运笔豪放狂纵,强劲奔放,格调雄奇,变化多端,实是难得佳作。

在场举子中好翰墨丹青的着实不在少数,一见之下,不由大声喝彩,更有人凑过来仔细鉴赏。

有人瞧见了落款一枚小章,上刻“希哲”二字,那人口中默念两遍,忽然惊呼道:“莫不是祝枝山?!”

祝允明因六指而自号“枝山”,弘治初年时所书落款多是枝山小印,还是弘治十八年后,才用“希哲”印。此时他虽还不是后世那以草书名满天下的枝山老樵,却已有了相当的名气。

尤其是吴中四才子的名号已有人叫起。

雅间里又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一人年近半百,须发花白,向周遭一礼,朗声道:“在下长洲枝山祝允明。”

另一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华亭沈玥。”

这两人其实都不是喜张扬的性格,只是今日这般情况,若不将对方驳倒不予半分机会,影响必然十分恶劣。

因此两人在杨慎站出去后迅速商量了对策,那画作原是今日早些时候沈玥画好的,祝允明便在其上写了杨慎的诗作。

沈玥名声虽远不如祝允明响亮,在苏松地界却也有一号,不少南直隶、苏杭等地的举子纷纷过来与二人见礼,又有人大声赞画好书法好。

那宾仲见状,无奈摇了摇头,既是想不出能胜过对方的诗句,见着情景也是比不下去了的,便拱手陪笑道:“在下才疏学浅,甘拜下风……”

那福建举子犹不服气,还故意冷声道:“却是一个人比不过,又要帮手来比书法字画吗?”

祝允明却是一笑,淡淡道:“在下不才,也是春闱考生。在下祖父天顺朝曾官至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

沈玥更是朗声道:“在下亦是春闱考生,在下先祖永乐朝为翰林侍讲学士。”

那福建举子呆了一呆,不想二人竟是在这儿堵他的话,不由脸上一阵青红。

而杨慎缓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杨慎,家父现任詹事府詹事、翰林学士。”

那福建举子下意识惊呼起来,“你就是杨慎?杨詹事的儿子?”

杨慎淡淡道:“兄台可还觉得官宦子弟乃是靠祖荫得了功名?”

那福建举子不由无比尴尬,讪讪说不出话来。

周遭举子可不管那些,俱都哄笑起来。

那宾仲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杨兄高才,宾仲自愧不如,家兄一时误信人言,宾仲向诸位兄长赔罪,还请诸位……”

杨慎不待他说完,便伸手相扶,淡淡道:“宾仲兄高才,方才一首咏雪足可见胸中沟壑。慎自觉不如,只得以一七令取巧,为自己正名。”

那宾仲越发惭愧,只涨得满脸通红,他那表哥却是垂头丧气,极不情愿过来行礼。

周围人声嘈杂,沈瑞看了李延清一眼,笑问:“子澈怎的不露一手。”

李延清笑道:“我诗词书画皆不成,唯一所擅……唔,莫非要我画机栝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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